鄉紳們拿著劉鈺發的樣本票,端詳了一陣,此時還沒想到怎么貪污克扣。
但劉鈺留的口子或者漏洞,太多。
膽大的,就不提了。這么大的漏洞,花活有的是。
膽小的,劉鈺生怕他們覺得大米不好作假,連往麥粉里摻橡子面、玉米粉、地瓜干粉的空子都給空出來了。
膽子再小的,劉鈺還脫褲子放屁一般,除了供應腌蘿卜,還供應根本不可能用上的鹽——吃腌蘿卜,要鹽何用?鹽煮腌蘿卜?
要是膽子再再小的,連工地煮飯的人劉鈺都不出,而是讓鄉紳自己出。所以說這是一斤米的飯,真就是一斤米?
漏洞太多,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
總不能蘇北鄉紳盡堯舜吧?
久后。
在通往淮河工地的沿途,尚未開工,卻已經繁榮起來了。
劉鈺招商了大量的小買賣人,由他貸款給這些小買賣人,低息貸。
由他們,在沿途開辦大車店,每隔一段距離就開一片臨時的民間驛站。
工期結束之后,這些小買賣人再把錢還給劉鈺即可。
目的就是為了方便運糧歇腳、吃飯、住宿等。
在一處通往糧食運轉站碼頭的臨時驛站區,一戶鄉紳的管家,正奉自己老爺的命令,先來運轉站這邊踩踩點,看看路線,也方便日后運糧。
不久前還荒蕪一人的地方,現在已經有了不少臨時的大車店:可以自己做飯、也可以買著吃,店主主要賣鋪。鋪上都是麥草。
但店外也煮著羊湯、素丸子之類的東西,趕路累了,就在這里吃點飯。自己帶著干糧不怕,買一碗熱湯,肉就幾片,湯卻管夠可以無限續。
這里的小商販市場定位非常準確,能來運糧食的,保準吃不起別的,住有麥草的地方就算不錯了。
來到這里歇腳的管家,姓李,是隨的老爺的姓,也是兩三代的家人了。
李管家要了碗羊湯,剛噓溜了兩口,旁邊就有個陌生人悄悄靠了過來。
“兄弟,是來看糧站的嗎?”
李管家不是那等除了逃荒可能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人有事,便點了點頭。
反正身邊還跟著幾個家人,也不怕什么。
那陌生人趕忙喊道:“店家,撈個羊頭。打幾角酒水。”
酒菜上來,那陌生人只說自己好個朋友,便把羊頭分給那幾個跟著來的家人,輕聲和李管家道:“兄弟,借一步說話。”
李管家也是跟著老爺去管過災民的,這等事見多了,心領神會叫底下人先在這吃著。
兩人繞到了大車店的后面,那人拱拱手道:“不知道尊家主家承包的,發的是米還是面啊?”
李管家之前見識多,此時便不動聲色道:“圩子里的人吃不慣米,要的是面。”
陌生人嘿道:“要說朝廷辦事啊,有時候,還真就是沒法說。古人說,肉食者鄙。你說每人每天三斤白面,其實倒不如每人發上六斤地瓜干、多幾斤高粱呢。定策的,都是些吃白面的,竟不知道這同價的白面,可是遠不如同價的苞谷、地瓜呢。”
李管家心道這套路熟啊,之前救災的時候常這么玩,理論上還確實是好事呢。
朝廷有時候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有時候也默許鄉紳和地方官發揮主觀能動性。畢竟之前朝廷可調集不了粗糧,只能調漕米。
但是不是真的一斤米換成了二斤雜和面,那就難說了。
這里面地方官又不能一手遮,得地方官點頭,鄉紳分紅,這事才能干下去。蘇北這等常災之地,見的多了。
見陌生人這么說,李管家如何不知道對面是干啥的,笑道:“說的也是。不過,朝廷就這么定的,朝廷怎么定,咱就怎么干唄。兄弟是做啥買賣的?”
陌生人笑道:“我哪是做什么買賣的?也就是給人跑腿的,我主家的買賣做的大。兄弟,實話跟你說了吧,我這有點貨,不知道尊主家有沒有興趣?廢話咱也不說,先看看樣品。”
說著,從懷里摸出來個小布袋,打開之后,里面裝的是面。
雖然也是黑乎乎的,但顏色算起來也算白的了,畢竟這年月要吃真正的白面,得過七八遍篩才能把黑乎乎的麩子弄出來。
除非有錢人家,或者掛面條的小手藝人,尋常人家也就過年的時候才這么仔細地篩出真正的白面來。
李管家一看這面粉,手一搓,就知道里面摻了東西,來顯得比本色白一些。而且憑手感就知道,里面肯定摻了些亂七八糟的雜和面,又摻了別的來遮色。
“滑石?觀音土?”
陌生人忙笑道:“兄弟是懂行的。”
李管家也沒廢話,收起那袋樣品問道:“怎么換?”
“這要看怎么換了。保吃不死人、吃不病人。里面都是橡子面、苞谷之類的。你們不用運過去,給票就行。我們這邊驗票,不是假的,直接走。你放心,既是敢干這一行,便有本事才能干。”
“尊主家要是敢干的大,那咱們就可以直接運苞谷面、橡子面。也免得我們這邊麻煩,還得雇人摻。”
“我家主人的買賣大,你們放心,有多少,我們吃多少。而且你們也根本不用麻煩,直接拿票去我們那取糧就行。”
“多余的票,我們這邊也收。兄弟,我跟你說,我們這邊都是實誠價,而且后面硬。你去別的地方賣,他們壓價不說,說不定直接搶。我們這邊是直接點錢,要銀子還是紙鈔,那都好說。”
李管家心道,你既這么說,反倒更不可信。既有別人也干,只怕人家給的未必就比你們低。
想到這,李管家又問道:“你家主人上面即有人,怎么不直接在糧食轉運站那換了?”
一說這個,那陌生人猛拍一下大腿道:“兄弟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朝廷讓興國公出鎮,專管這個。麥粉,都是直接從營口那邊的面粉廠弄來的,都是海軍和孩兒軍的人全程盯著。”
“那大麥粉廠都是燒煤的,一天磨的可多了去了。那邊包上,直接裝船。船都是大公司的,哪有機會啊?”
“想干,就得拉興國公入伙。興國公不入伙,就沒法在源頭上做手腳啊。”
“我跟你講,兄弟,這買賣有得賺。你說這大好的白面,讓那些窮百姓吃了,那不可惜了嗎?”
“你給他們點苞谷面、橡子面、地瓜之類的,吃飽了,他們還能說啥?讓他們吃白面,最后都當屎拉了,有啥用啊?”
“還不如說換點錢鈔,咱們這也算是行善積德了。”
“興國公鐘鳴鼎食之家,可能他就根本不知道,吃三斤白面,遠不如吃六斤苞谷、吃十斤橡子面。”
“那些窮百姓吃的也飽不是?要不然的話,離家近的,留三五個白面的,給家里的吃,到時候再吃不飽,干活餓過去,那不是造孽嗎?”
李管家點頭道:“兄弟你這話說的對啊,那群干活的吃飯都是當屎拉了。三斤白面,還真就不如四斤雜和面,管飽才重要。可勁兒吃才是正理兒。”
“但你這個…里面摻滑石粉,或者觀音土,我們怕吃出來事啊。我也知道摻的少沒事,可他媽的誰知道你們這幫奸商摻了多少?吃死人可就麻煩了。”
陌生人拊掌道:“兄弟,這個你且放心。我們有摻的、有不摻的,還有直接現成的雜和面。白面從六分、到二分、再到純雜和面,這都有。兌價就不一樣。”
“其實我們也不想摻滑石粉、觀音土啥的。你也知道,這玩意兒不能摻多了,為的就是遮遮顏色。說起來,我們這還得雇人摻,還花工錢呢。要是直接換雜和面,我們也省事不是?”
“就是怕有人膽子小,有錢不敢賺。往面里面摻滑石粉、觀音土,這不顯得白嘛?蒸出來干糧,也騙得過人。反正也吃不死人,我們這都試過的,既不瀉、也不漲。”
“我們這邊的貨,最便宜的,是摻棉籽皮、稻糠的。最貴的,就是這種摻了滑石粉、觀音土的。主要看尊主家要賺多少了。”
“面票、米票、鹽、豆餅票,我們都收。要是那邊發的紙鈔,你們也可以來我們這邊換銀子,我們給的價高,十換八。”
李管家忍不住罵道:“都說無奸不商、無奸不商!真當我們便都沒見過世面?這青苗貸也辦了幾年了,誰不知道這紙鈔直接可以換銀子一兌一?你們還十換八…算了,你不是個實誠人,這買賣不做了。”
說罷,李管家就走,后面的陌生人忙拉道:“兄弟、停停,再商量、再商量啊…”
李管家卻不答話,只把那些家人叫了,甩開那人便往前走。心道這買賣既有人做,便不可能就你一家,自是要看看再說。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搭上話了,而且這次搭話的方式更為直接。
陌生人直接靠到了李管家身邊,小聲問道:“兄弟,換票嗎?換票嗎?我這邊高價。”
熟悉了經驗,李管家直接問道:“有貨嗎?我得看貨。”
“有有有!這邊請…”
陌生人在前面引著,很快來到了一處簡陋的屋子。
里面各色的面粉、最差的碎米,可謂一應俱全。
不但有貨,還有試吃,從干餅到饃饃、窩頭,都有。
而且還有人非常貼心地介紹道:“這種面烤干餅最好,這種最好是蒸窩窩。還有這種,摻了東西后,蒸饃饃那也挺白。”
李管家試吃了一下,問道:“一石票多少錢?給銀還是給鈔?”
“一石票五錢銀子。要鈔給鈔,要銀給銀。”
李管家嘖嘖道:“還是你們狠啊。一石票就給五錢銀子?這是面,可不是麥啊,就算是麥粒子,也不是這個價啊。”
那人卻道:“我們這不也擔著風險呢嗎?五錢不少了,敢弄得話,百五十號人,一個月就能摳出來二十兩銀子。朝廷的錢,不拿白不拿。”
“要是夠狠的話,全喂地瓜土豆吃,一個月能摳四十兩。這價還低嗎?”
“我跟你講,這年月,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樣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啊。以前你們搞救災糧,還得賣糧,現在直接賣票就行,省了多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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