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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九章 決勝千里之外(六)

  詭異的安靜之下,這些私鹽販子中有實在受不了的,把心一橫心道大不了一死個驢毬子的!

  “國公,也非是我們夸口,就是我們有本事,是那些賣官鹽的沒本事。這便叫占著茅坑不拉屎,白白占了那么好的位置,卻做不出事來。若他們有本事,我們別說賣到信陽,怕是襄陽都賣不到。”

  劉鈺笑道:“扯淡,你們要是賣官鹽,也一個鳥樣。那就是個籠子,在外面本事再大的,進去也得變王八老鱉。這是籠子的問題,竟還真以為你們真個就有翻江倒海的本事了?”

  說完,輕咳一聲,喚了個人,一個隨從從外面拿著紙筆走進來,就坐在下面的凳子上,將手腕懸起,等待著審問的速記。

  短暫的溝通之后,劉鈺就開始問這些私鹽販子一些關鍵性的、逐漸開始嚴重的問題了。

  從私鹽運輸的線路開始,到各個縣的銷售數額、接應人手、運輸成本、行賄的額外成本。

  再到私鹽從何運來,鹽井的老板是哪里人,四川的鹽業政策等等,逐漸深入。

  不同的視角,看待同一個問題,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從這些私鹽販子的口供里,劉鈺看到的,是大順開國百年的戰爭史。

  從甲申年開始的四川拉鋸,再到反擊,再到收復失地還于舊都。

  然后開始北伐,開始對蒙古和遼東用兵,然后陜西、山西商人因為協助軍需后勤開始崛起。

  再然后,北方逐漸平定,大量的陜西商人有了做大買賣、和官府打交道的經驗,也有了在淮地辦鹽支持軍需的經驗。

  同時因為戰爭,使得陜西商人富集了大量的資本。

  伴隨著大順北方戰爭的結束,攜帶了戰爭期間積累的大量資本、和之前幾十年置辦軍需和官方打好的關系、以及之前就搞鹽業運輸的優勢加身的陜西商人,越過了秦嶺,進入了四川。

  四川開辦鹽場的,都是些小手工業,資本不足。

  加之沒有兩淮鹽業的鍛煉、沒有置辦軍需的鍛煉,對朝廷的政策反應有些遲鈍。

  而陜西這邊的商人,則抓住機會,很快崛起,成功壟斷了四川的鹽業。

  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在劉鈺看來生機勃勃的模式。

  四川士紳的土地、陜西的資本、四川的勞動力,以及實則是江南的白銀貨幣,在這里成功地融合到了一處,迸發出極大的、勃勃然如英國羊毛讓地主和資本家擰在一起的資本主義的生機。

  四川擁有土地的士紳,樂于陜西大商人攜帶資本來投資,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的地租將要漲價。

  有些人是長期出租土地給陜西資本,簽訂許多年的合同。

  有些人則是很聰明地選擇了“以地入股”,但又帶一部分“押山銀”。

  所謂“押山銀”,就是一次性的收入,由陜西資本在租地之前,抵押給四川地主,保證在租賃經營期間不會破產跑路,而如果破產跑路則這筆錢就直接給地主所有。

  與其說這是四川與陜西之間的商業差距,不如說是四川與江南地區的商業差距。

  因為此時世人皆知“蜀人不諳行鹽,唯諳產鹽;秦人多于江南習鹺業,資本又厚”。

  也算是兩淮地區與徽商的競爭失敗者,跑到這里又打贏了本地原有的小手工業者和本地商幫。

  而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大順特殊的隱藏的財政轉移。

  打一口上等的好鹽井,要保證天然氣充足且鹵水豐富的話,需要的成本最高可能要三四萬兩銀子。

  幾百米深的井,不是一般的從業者所能承擔的資本。

  而陜西這些商人的資本是哪來的呢?

  從北邊戰場上賺的。

  那北邊戰場花的錢又是哪來的?

  朝廷從江南收的。

  應該說,戰爭和漕運,是大順為數不多的國家干涉調控和財政轉移手段。

  只不過伴隨著北方戰爭結束,逼得劉鈺不得不搞別的方法讓大順的資本往邊遠地區轉移。

  而劉鈺請史世用千里迢迢去抓私鹽販子的用意,則有兩個因素。

  第一個,還是信陽等地,作為淮北鹽區的偏遠地帶,那里最可能遭到淮南鹽商的阻擊。

  淮北鹽區的周邊,劉鈺就根本不擔心。不會有傻子玩阻擊食鹽的時候,守著鹽場無限收的,那不是家里有錢,那得是家里有個波托西銀山。

  這種偏遠地區,才是可能發生“戰爭”的主戰場,他需要一些“精銳”的私鹽販子來當“打手”。

  第二個,便還是怎么看待這一次大順改革的問題了。

  在劉鈺看來,這就是修修補補。

  他心里早就存了大順早晚要完,修修補補毫無卵用的心思。

  所求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直在給大順挖墳。

  只不過,挖墳的時候,要考慮讓大順這個舊母體,健康一點,蘊蓄的新時代強壯一些,別到時候搞出來一尸兩命的事兒。

  新時代只能孕育在舊時代的體內,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劉鈺怎么看待這一次朝堂中提到的鹽政改革方案?基本就覺得兩個字:扯淡。

  既是要改,直接動兩淮鹽區。

  還要因為運河被廢,需要重新定山西、山東、長蘆的鹽區。

  以及…修淮河水利等問題。

  實際上,劉鈺想要的鹽改,是讓兩淮鹽區直接放棄湖北湖南,全部分給四川鹽。

  反正要動兩淮鹽商,不如一次性動的動靜大點。

  漕運、鹽工…這不是劉鈺計劃中的蘇北經濟支柱。

  他要直接廢掉整個運河經濟帶,從淮安到揚州,全搞廢。

  蘇北還是給蘇南做原材料產地,種種棉花、種種糧食,做蘇南的經濟附庸和“廉價勞動力提供地”。

  這么考慮,有幾個原因。

  他對四川鹽好還是兩淮鹽好,沒有太大興趣。

  但他知道,四川鹽井的模式,開發一個新井需要幾千幾萬兩白銀,是個天然的資本聚集型產業。

  這也意味著,蒸汽機可以在鹽井區展開應用。

  至少,可以取代馬拉的絞盤,當地本身就有配套的工具,蒸汽機只是個動力,取代馬的動力。

  趁著這一波出讓湖北、湖南給四川鹽,保證大量資本投資的時候,把蒸汽機推出去。

  誰說蒸汽機的使用,非得先盯著紡織業呢?

  同時,鹽井技術,是可以用來低效采油的,這是毋庸置疑的。既能打上百米的井,技術積累之下,陜西的油田也是可以發展發展的——玻璃制造業的發展和鯨海動物脂肪業的發展,以及鹽井區勞動密集對照明的需求,都使得延長的油可以提上日程的。汽油柴油全扔掉,現在石油最值錢的就是煤油。

  等于是劉鈺通過自己在封建王朝的地位和影響力,通過割兩淮肉、給四川鹽憑空變出一個兩湖市場的機會,讓一部分新投資直接應用蒸汽機。

  而對蘇南淮北而言。

  在劉鈺看來,運河被廢,實際上,淮安這樣的此時全國排名前八的城市,衰落就已經是必然的了。估計廢了運河的二十年后,莫說前八,估計前十八都沒影了。

  同時,淮河入海,整理灌區…

  以及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運河被廢,保北不保南的潛規則被取消,大順已經有了在黃河決口之后,不管,任其向北流解決兩淮水患的先決條件了。

  一些次要的問題,比如雨季時候,運河排水沖田;旱天時候,運河卡水禁灌的問題,都伴隨著海運興起而解決了。

  也即是說,蘇北地區的農業條件,馬上就要好轉了。

  淮南是煮鹽法,又需要大量的林地提供木柴,這些都可以開墾成為土地。

  淮河入海,直接修整淮河灌溉區,使得淮河灌溉區的條件,完全可以發展農業了。

  中國有很多適合的棉花產地,但很多都是理論上的,對蘇南的輕工業革命發展毫無意義。

  比如西域,那真是種棉花的好地方,但此時卵用呢?

  山東河南,那也是上等的棉花產地。

  但問題是那里是大順北方的糧食主產區,巨大的人口壓力,怎么可能鼓勵種棉花?

  蘇北則沒有這個問題。

  在宋朝黃河南下之后,蘇北地區一直就是糧荒區,幾乎每隔幾年就需要蠲免,救助,漕米賑濟。

  這個此時的“破地方”、拿河南一個縣都舍不得換除了鹽的“窮蘇北”,朝廷壓根就沒有考慮糧食安全的顧慮。

  劉鈺要說:為了發展工業,讓河南種棉花吧。

  估計能讓人噴死,從皇帝到言官,都得狂噴,這是取死之道。

  但要說,讓蘇北種棉花吧。

  只要能保證蘇北的棉花,能換到南洋的稻米,朝廷得蹦著高的同意,心想著總算不用每年二三十萬兩賑濟了。

  而且,蘇北地區的特殊情況,使得如果改革持續下去,是大順的天下畿內地區,唯一一處適合資本大規模投入土地運營的地方。

  三個原因。

  其一,因為淮南要煮鹽。

  所以,大片的土地,覆蓋著草、樹,尤其是一些荒灘,朝廷是有嚴格管控的。

  禁止開墾。

  目的就是為了淮南煮鹽做燃料用。

  而劉鈺是雙管齊下的策略,要直接把這些土地變成可以開墾。

  四川鹽把兩湖地區搶到手,讓淮南鹽衰退,是一招;另一招就是曬鹽法推廣,曬鹽法可以與鹽票配合,但不容易與鹽引配合,制度改革算是軟件更新,為硬件更新做準備——這正是大順的奇葩之處,先軟后硬,很難做到先硬后軟。

  這兩招一下,淮南鹽區即便不廢,但大量的草場、林區,存在的意義也就不大了。

  都可以開墾。

  其二,小農區,和資本投入的大規模土地墾荒區,二者并不重合,互不影響。

  很多荒灘,只能大規模的資本投入,才有利可圖。

  小農搞,三年就得撂荒跑路。

  比如這些灘涂鹽堿地,是可以種棉花的。但,不是小農的種法。

  種一畝地的棉花,需要一畝地的草、一畝地的輪耕田、一畝地的養地田。

  比如,甲地種棉花,乙地要種草,用乙地的草,覆蓋甲地,防止太陽曝曬水分蒸騰出現鹽堿現象。

  丙地則種苜蓿、蠶豆、金花菜等,不要空著,防止土地反鹽。

  而丁地,則預備第二年要覆蓋棉田的草。

  這是淮北地區的老經驗,但顯然這不是小農玩得轉的。

  要小農種,最多三年,土地鹽堿化、失去肥力,種啥也不會長的。

  資本投入則不同了,人力又便宜,地也便宜都是荒灘,而蘇南即將迎來一波對外出口的新高峰,正是急需棉花的時候,如何能不賺錢?

  其三,還是蒸汽機的使用。

  水利設施,也需要動力提水。

  大規模的農田,才讓擁有者有改良的動力,也有改良的資本。

  哪怕是挖水渠呢,一戶戶小農是不可能挖水渠的。要么歸集體所有,要么歸資本所有。

  伴隨著蘇北鹽業和運河產業的瓦解,大量的失業人口,都可以提供廉價的勞動力。

  要是不想去南洋的種植園,那就留在蘇北摘棉花唄,或者去松江府當包身工去工廠干到死。

  故而劉鈺對這一次鹽業改革的想法,就和別人大為不同。

  比如朝中整天頭疼的“川鹽侵楚”問題,別人老想著怎么杜絕,劉鈺的思路則是直接把楚劃給川,在揚州收鹽稅,和在某種意義上另一個時空的大順革命老區夔州收鹽稅,有何區別?

  讓楚地歸川鹽,那不就沒有“侵”這個字了嗎?類似于不給錢就不算賣的思路,這不問題就解決了嗎?

  原本不得不把兩湖劃給兩淮,是因為運河和鹽業之重,關系到大順的財政。

  現在運河被海運取代、緊急財政被對外貿易取代,這還非得把湘楚歸兩淮,這不就是標準的刻舟求劍思維?

  讓淮南燒木柴煮出來的鹽,逆流而上到武漢;去和用天然氣煮的鹽、順留而下的川鹽去爭。哪來的自信呢?

  這種自信的先決物質基礎,是一種冒著黑煙、逆流頂風也能運貨的船。但顯然,現在并沒有這玩意兒。

  只要沒有冒著黑煙能逆流而上的這玩意兒,便不收鹽稅都爭不過,這是明擺著的事。

  大順對準噶爾戰爭的結束和對俄勘定邊界的完成,陜資入川就已是必然了。江南頂不過徽商,難道在陜西投資種樹?不去四川去哪?這時候要推一把,而不是往回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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