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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六章 決勝千里之外(三)

  這種行業,肯定是要靠朝廷扶植的。

  扶植的意義,既在于將來真要是在朝貢圈內打大仗,用得著;也在于前期依靠漕米、賑災、后勤等巨額的訂單,才能保證此行業的前期生存。

  這種扶植很有東方特色,既不同于英國的董事會決定一切的東印度公司模式,也不同于法王直接控制的殖民和印度公司模式,而是東方特色下的、從鹽鐵專營的發展中脫胎而出的一種特殊的官督商辦。

  某種程度上講,開中法和對北方游牧戰爭持續狀態下的鹽政制度,也算是一種對財閥的扶植。只不過鹽有些特殊,而且伴隨著大順的戰略重心由北向南,從大戰略上講鹽商的衰敗也是一種必然趨勢。

  劉鈺這也算是“一錢多用”。

  借著漕運改革,靠著大順唯一能動用的政府干涉力量、真正唯一有力量管控的京畿區的漕米問題,完成了“資本投向南洋大開發”和“扶植航運財閥”兩個目的。

  所謂扶植,就是說由上面挑人。覺得你行,就扶植你;行還是不行,取決于上面想扶植誰。純看資本和能力的話,能干的人多了去了。

  劉鈺現在只能影響一下海軍后勤局改革的方向,施加一定的影響力。但他無權決定是否這么改。

  不過,一旦定下來,他可以直接選擇扶植誰。

  田貞儀大概給這些人講了一下朝廷的政策,以及扶植的方向。

  朝廷肯定不會出錢的,沒現錢。

  但可以將海軍運輸船隊,折舊之后算作資本,投入到航運公司當中。

  朝廷可以讓這些人選擇兩種回報方式。

  其一,將朝廷這邊的海軍裁撤的運輸船,折舊之后算作資本,以年息15來算,分7年還清,也就是還朝廷本息共一倍的錢。

  其二,便是朝廷直接算股份,按年分紅,但朝廷這邊適度加強監管。

  不管這兩種怎么選,有一點是確定的:即一旦戰爭開始,所有船只統一歸海軍后勤局調遣,屆時海軍后勤局的參謀部會直接接管航運公司的所有業務和船只。

  所有水手,按時登記;所有公司船只,每年報備。

  這些商人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決定選擇第一種。

  這也是劉鈺的一貫策略,從不獨斷,都會給出二三個選擇。但肯定的,商人必然會選擇劉鈺想讓他們選的那個。

  從商人的角度上講,為什么選第一個,也不必說。誰也不想頭頂上還頂著個公公婆婆。

  而從朝廷的角度,或者從皇帝身邊小圈子的角度,將來的稅收前景是美好的,相對于長期回報,現在更需要一些短期的、快速回籠資金的回報。

  將運輸船隊折算成給渤海造船廠造巡航艦、戰列艦的白銀,快速增強大順的海軍實力,為劉鈺說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戰略機遇期做準備。

  只要打贏了一戰,拿下印度、奪取歐洲的東方貿易主導權,誰會在意航運公司的那點分紅?恐怕連印度五分之一的土地稅都及不上。

  當然這種事趕在這時候,自然也要為朝廷現在正在進行的改革作出貢獻。

  田貞儀秉持著劉鈺的想法,并沒有把事情說清楚,只是和他們說了一下抓緊時間。

  “交接、掛牌、成立的事,這不必說,你們幾家既都同意,那就商量一下。”

  “漕米之類的運輸,朝廷也會獨家授權給你們,這一點你們也大可放心。”

  “此外,因為運河被廢,除了海船之外,還有一部分江船,從松江府到武漢的江船,這些朝廷的折舊價就更低了。既說是扶植,那就是扶植,而不是想要賣些舊貨給你們。朝廷就是要把一些國有資產,用低價轉給你們。”

  “他的意思呢,就是快,越快越好。一定要在今年北方秋收,也就是八月十五之前,步入正軌。”

  “海軍那邊的人,會在半個月內來和你們接洽。這事兒是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談。”

  “可還有什么問題?”

  這幾個商人互相看了看,心想這還有什么問題?

  朝廷要扶植的話,從來都是這么簡單粗暴。就像是當年開國之初北邊戰爭還未結束的時候,陜山之鹽商也是這種扶植的套路。

  大量的國有資產,有形的或者無形的,以低價甚至直接送的方式給予他們。對這種扶植的套路,這些商人心里都清楚。

  而在清楚至于,也從這里面咂摸出一些別的滋味。

  江船?

  漕運被廢之后,朝廷還要把大量的江船交出來,這對公司而言可是個好消息啊。

  若能控海、控江,就不提公司自己承辦的業務,便是朝廷這邊的訂單,那也比只是黑水洋航線多了不少啊。

  “我等沒什么問題了。夫人且放心,時不我待的道理我們是懂的。在北邊的人來之前,我們就會定下各自的股本份額、各家先抽一批船,先保證今年季風季400萬石的運輸量。”

  田貞儀回道:“那便好。盡快吧,越快越好。事已說完,我就不便在這里逗留,諸位自便。”

  說罷,自從簾子后面離開。

  待田貞儀離開,這些商人便放開了剛才的矜持,大聲地討論起來。

  賺錢嘛,無非是坐地起價就地還錢,賺錢當然不丟人,至少在松江府這幾年的風氣道德之下,不但不恥反而是榮。

  明顯是賺錢的買賣,幾家都想要多要一份,但也知道自己多要別人肯定不同意。

  若是今天不解決,回去之后誰知道誰家和誰家能悄悄聯合。

  是以在這種互相猜忌之下,倒是很快達成了一致。

  各家先各出一條大船、三天中船,再各分一些股本,待海軍的運輸船到了之后,再議去造船廠下新的訂單。

  不久之后。

  長蘆鹽場。

  若沿運河北上,到京畿一帶的時候,會感覺到說不出的凄涼。

  叫人恐懼的日子剛剛過去,一些人家掛著的孝布還沒有取下。

  但若離開運河,只看長蘆鹽場附近,卻又是一片生機盎然。

  百姓或是以小船、或是以小車,將各家囤積的鹽,朝著朝廷指定的榷場里送,當面點錢。

  一時間,百姓夸贊朝廷、頌揚皇帝圣德的話,不絕于耳。

  然而,實際上,甚至只是在半個月前,還不是這樣的。

  若是那時候來長蘆鹽場各處,聽到的,就是諸如皇帝昏庸無道、重用奸佞之類的咒罵。

  幾個月前,朝廷將在西京駐扎的西域輪戍軍團回調了一部分,大量的孩兒軍特務也從京城離開,對運河沿岸來了一場大清洗。

  運河沿岸的百姓在那段時間,常見的場景,就是一群西北邊軍提著槍,沖進羅教、無為教、青蓮幫等設立的供幫內弟兄的漕運水手歇腳的庵堂。

  連砸帶打,宛若土匪。

  那段時間,但凡有人念幾句無生老母、真空家鄉,就有可能被流放到鯨海苦寒之地去種玉米。

  這些刻意抽調過來的西北糙漢,與這邊的漕運水手也無什么瓜葛,往往就是一群人堵住門,然后用槍托砸開庵堂的大門。

  進去之后二話不說,先拿槍托照著腦袋砸兩下,然后把庵堂里的負責人抓起來。抽出鞭子,幫著庵堂里的人恢復恢復記憶。

  軍官負責抓人。

  專業對口的孩兒軍特務組織當即審問。

  一:負責這一帶的羅教、無為教、青蓮、白蓮的書記、清虛、太空,都是誰?你自己在教內是什么品級?上線是誰?下線有哪些?

  二:上級組織在哪接頭?

  三:庵堂歇腳的入教漕運水手的名單在哪?

  三個問題問完,拒絕回答,先來一頓打。

  打完之后接著問,問不出來接著打。

  一時間,從京城到山東,沿途到處都是哭喊聲。

  也爆發了幾次教徒起事的情形,但西北駐軍很多都是在西域輪戍歸來的,真刀真槍在西域和各路人馬打過仗的。

  時代變了,這些教眾如何打得過正規軍?

  從天津到山東,無為教四階書記以上的中高層,幾乎被一掃而空。

  只要確定是書記以上的教眾,全部帶回京城,基本上都是死刑。

  下層教眾,先抓起來,關幾天,公開宣布退教、辱罵教首、辱罵教祖,才許離開。

  大順朝廷用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通過調動和漕運地區毫無瓜葛的西域輪戍軍團,用這種極端暴力的方式,清除了漕運改革可能帶來的混亂。

  京城的大量孩兒軍探子深入運河沿線,到處打聽,布滿暗樁。

  以后世的視角來看,這完全算是封建王朝的罪惡體現:這些念著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教眾,只是可能會起事,但還沒有起事,結果朝廷就直接選擇了把中上層抓起來了。

  皇帝既然定下來了廢棄運河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會放著不管,等著醞釀出了大事之后再管。

  一來運河被廢,大量的漕工失業。而無為教、羅教、青蓮幫本來就是個以漕工為主要發展群體的組織。

  二來就是運河被廢,無為教的重要財源,走私長蘆鹽的利潤,被切斷了。可能一些教眾會組織起事。

  無為教,如果用基督教那一套東西來套的話,可以類比于“禪宗的圣象破壞派”,認為漢家佛教搞偶像崇拜,無為教反對誦經念佛,認為那是形式過重,教義的一個核心就是“不立像、不誦經”,認為佛教搞偶像崇拜和念經是“執著色相”,是異端。

  本來一開始也算不上邪教。

  創始人是明中期的佛教徒,讀了佛經之后,認為“彼國、來世之說純粹放屁”,提出了:在世間做善事,最多也就得到好點的重生,但依舊還是無盡的苦難輪回。

  道在心中,不在偶像上,不在儀式上。只要心中覺悟,則就可以得到救贖。

  因為認為“敬香禮佛”之類的儀式,都是“有為法”。

  故而自己這一套“信在心中”,自稱為“無為教”。

  不立文字,不設偶像,不設儀式,不需要會念經,不需要認字,要靠心中的信和頓悟。

  應該說,也算是宗教改革新教的路子,把教義的解釋權從教會手里交給每個人,信則稱義。

  顯然,這種不需要門檻、不需要認字、甚至不需要儀式和偶像的套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當然就是運河兩岸的大量漕工了。

  只不過,二百年過去,漸漸變了味,從一開始的改革式佛道融合,現在逐漸成為了幫派組織。

  原本批判的白蓮教的那一套,也融合進了這里面,立出來了新的偶像無生老母、無極圣祖等。

  而且一開始立教的時候,是狂噴白蓮教的。結果現在,直接融合了,

  因為…沒有正統教義,那么就沒有異端異教,啥都能融,甚至還出現了以陸王心學為基礎的新無為教派別,號稱要搞“儒釋道白蓮無為五教合流”。

  教義這東西,甭管多好,聽聽就罷了。第一代無為教的祖師應該沒啥問題,教義也好,思想也罷,算是一種思想解放。但后續開始就直接自封教主,設置教階,開壇做法,重立偶像,從教主直接化身大地主,靠收的香火錢份子錢,買房子買地做買賣販私鹽。

  如今信徒日多,幫派成員逐漸壟斷了運河的食鹽走私業,靠著有組織地販賣走私鹽,成為了運河沿岸從京城到江蘇首屈一指的大型幫派組織。

  朝廷之前又不是瞎子。

  之前不動他們,現在動他們,只是因為運河被廢了,這樣的幫派組織不會對朝廷的漕運產生巨大威脅了——如果運河還是京畿糧食命脈的時候,大順朝廷可不敢這么對待這些教眾,只怕抓住教首,也就關幾天便放了。

  甚至出現過教內女巫說監獄里關著的教首是彌勒佛轉世,而組織教眾攻打縣城劫獄這樣的事。朝廷也只能把起事的人處置一番,不敢搞清洗,怕鬧得太大,影響漕運。比起后來禁天主教時候的燒、砍秘密傳教士,不可同日而語。

  漕運就是朝廷的卵和蛋,誰捏在手里,都能和朝廷討價還價。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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