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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六七章 割袍(上)

  這么討論下來,錢肯定是要給的。

  但給完錢之后,還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否則,這件事就沒完沒了。

  今天拿這個來說事,“勒索”個百十萬兩。

  明天沒錢了,又拿這個來說事,再“勒索”個百十萬兩。

  這還了得?

  兌錢,倒是小事。

  便是再兌個三五百萬兩,這些人也兌的出,關鍵是凡事總得有個盡頭才是。

  鹽商們對這種事可謂是經驗豐富。

  經常有人來投靠他們,就類似于門客。然后有些人吧,今天寫個對聯“賣”給鹽商換點銀子、明天寫個福字“賣給”鹽商換點銀子。

  有點類似于馮諼,今天嫌沒魚吃了、明天嫌沒肉吃了,談劍高歌要回家。

  要不怎么說戰國四公子不是誰都能當的呢?

  這些鹽商的態度就非常明確,遇到這種給臉不要臉的,就直接讓他滾蛋。

  不然就是個無底洞,非要纏死你。

  雖說要的少,也就個三十兩五十兩的,但卻知這種事不可長久,越長久越蹬鼻子上臉,日后欲壑難填。

  此時鹽商看待皇帝,大概就是類似這種的感覺。給的太痛快了,說不得明天就得蹬鼻子上臉。

  現在就覺得劉鈺是來要錢的,是來替皇帝討飯的,這錢就不能不給。但給又必須要有個說法。

  鹽商們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今日只能先散了,叫眾人回去后糾結那些心腹幕僚們,好好想想辦法。

  鹽商們一個個在江南文人的眼中,那都是“樂善好施”、“宅心仁厚”、“風雅大量”的。

  比如一些鹽商專門造的庭院、景觀、引以為流觴曲水,時不時就邀請各路文人來此聚會,作詩。

  有些人書法好,就資助他們銀錢,讓他們抄寫十三經。待抄寫好了,就送與達官貴人,將人引薦出去,之后自有回報。

  有些人文采好,就專門創造作詩詞賦的機會,還專門出錢給這些人刊登詩集。

  當真是做到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應該說,劉鈺的評價是沒錯的。在明末大亂、江南莊園主經濟被摧毀的背景下,這些鹽商的存在,客觀上延續了明末江南的文藝繁榮。

  搞藝術創作的,得有人養著;某種程度上講,其實歐洲的博物學之類的大發展也有些類似,前提都得是有錢有閑。無非是方向是的區別罷了,這年月,沒錢沒閑,別說什么文藝創作了,買幾張畫畫的宣紙買得起不?

  不過,這樣的文人并不是幕僚。

  文人是講風骨的,真正投靠做幕僚的很少,幕僚某種程度上講,是有主仆之分的。

  幕僚、清客、文友,是三個不同的檔次。

  真正依附這些鹽商生活的幕僚,可能不太精于詩詞歌賦,但一些實用性的諸如算賬、出主意之類的技能,還是不錯的。

  但饒是這些幕僚有些實務上的本事,一時間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

  這里面始終有個繞不過去的坎,便是雖然看上去,皇帝的行為和要飯的沒啥區別,但實際上區別可大了去了。

  皇帝能叫你掉腦袋,而要飯的最多晚上拉一坨屎甩你家窗戶上。

  一眾幕僚也給不出什么好辦法,只把大鹽商揚州這一支的、鄭玉績的長兄鄭玉緒弄得著急上火。

  正上火間,下人來報,說是有人遞來了拜帖前來拜會。

  來者姓吳,字敏軒,名敬梓,頗有才名,之前亦曾在鄭家小住過一段時間。

  那時候鄭玉緒兄弟的父親還沒死,恰得了一塊太湖玲瓏石,遂以此石為鎮,修了一座藏書閣,號“玲瓏館”。

  收藏書籍不下十萬,每天在此抄書的人不下三五百,春夏秋冬都要舉行詩會,結交文人。

  許多窮酸文人也來蹭飯,他也一并招待,并不驅趕,文人皆稱其為“小孟嘗”。

  那吳敬梓,鄭玉緒也認得。祖上也曾是跟著前朝永樂帝起兵清君側的武官,得了個世襲的驍騎衛的官。日后家道旁支轉為科舉,亦出了不少人才,家中亦曾富有數萬金,后諸多原因家道中落。

  昔年鄭玉緒的父親活著的時候,因慕吳敬梓之名,與之交往,知其缺錢,不等其開口,便贈銀二百兩。

  鄭玉緒以為這又是來打秋風的,心中不免煩躁。

  若是平日,為延續父親的小孟嘗之名,說不得還要去接待接待,可如今正遇到鹽政改革的風波,哪里還有心思?

  只是這人頗有名聲,其雖貧賤,但其平日交往之輩,亦有幾個江南儒林中的北派儒學南渡的領袖人物,非同小可。

  與鹽商打交道的文人,也因著才華、名聲、關系,而分三六九等。

  其時,有外省儒生游歷揚州,見揚州儒生遇到鹽商,低頭恭謹道:昨日至府中叩謁安否,知之乎?鹽商連話都沒回,只是嗯了一聲點點頭,正眼都沒瞅一下就走了。

  一時間外省儒生錯愕莫名,直呼乾坤顛倒、士商易位、大順要完。

  但顯然,這吳敬梓的名聲,非是那等能被鹽商“微頷之、不答也”的人物。至少他的朋友圈里有幾個能人。

  鄭玉緒正要叫人捧個二三十兩銀子打發了了事,又看了看拜帖,讀了一下里面的典故,心下一動。

  將已經要去準備銀錢打發的下人叫住,道:“且慢,我自去迎。”

  出了門,遠遠便擠出了笑容,拱手道:“敏軒兄!這是從何處來啊?快請進!”

  吳敬梓見鄭玉緒來迎,心想我言此事,于民多有不利。

  只是,春秋戰國之義,士為知己者死。

  昔日我落魄時候,不發一言,其父便贈銀百兩于我。為人者,當知恩圖報。

  他今日若是叫人送些錢于我,只讓我走,我亦算是了卻了一樁糾結。

  然他今日竟來親迎,此等知遇,不可不報。

  有恩不報,豈為人乎?

  一想到自己寫的諷刺小說里的那些丑惡嘴臉,再想著自己家里因為分家產的那些破事,吳敬梓終究還是決定不要做自己諷刺的那種人,要做個知恩圖報的人,亦算是圓滿一下儒士對春秋戰國俠義的精神滿足。

  寒暄幾句后,引入堂中,鄭玉緒問道:“敏軒兄此番前來,有何見教?”

  吳敬梓道:“此番不為別的,正為鄭兄心煩事來。昔者,淮陰不忘老嫗一飯之恩,侯贏思報信陵駕車之義。吾嘗思慕之,今日前來,正為此事。”

  鄭玉績心下大喜,知道這吳敬梓有幾個知己好友,都是些有本事的。如那金陵名士、顏李古儒之學南傳的領軍人物程廷祚,便與吳敬梓相交頗深。

  真正有大本事的,自不會來做這幕僚門客。而顏李之學,又重實學,不似那等只會吟詩作對的學問。這程廷祚能以此人為友,亦足見此人有些手段。

  鄭玉績想著自己手底下的幕僚們無解的鹽政事,難不成竟要落在此人身上了?

  想到此處,不禁故意開懷道:“敏軒兄來的正是時候。如今鹽政改革之說,天下傳的沸沸揚揚,兄弟我正手足無措呢!”

  說到這里,吳敬梓的臉色一時間有些難看,心里難受的緊。

  這鹽政改革的事,實際上早在一年前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也因為這事,他和自己的朋友程廷祚鬧到了絕交的地步。

  對鹽政改革一事,吳敬梓是支持改票法的。他的朋友程廷祚也是支持的。

  兩人早在金陵就討論了許久,相談甚歡,只是隨后兩人就選了一條各不相同的路。

  兩個人的年紀差不多大,年紀相仿,詞賦風格相近,都好用古,嘗以為被人詬病的“用典太多”的辛稼軒的詞是真好詞。

  對一些事,兩人的看法也頗相似。

  今年都四十好幾了,但在吳敬梓此番來之前,兩個人卻選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這件事的起因,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了。

  十多年前,北儒古學派的顏習齋的高足李剛主來金陵,程廷祚方始看到了顏習齋的大作,對里面狂噴程朱理學、認為要復古、均田、搞分齋教育、搞實學體系、搞農學工學商學分齋選拔的做法,大呼“相見恨晚”。

  甚至在公開場合,說了一些“駭人聽聞”的話:古之害道,出于儒之外;今之害道,出于儒之中。顏氏起于燕、趙、當四海倡和翕然同氣之日,乃能折衷至當,而有以斥其非,蓋五百年間一人而已。故嘗謂:為顏氏其勢難于孟子,其功倍于孟子。

  這里面的典故,說的是孟子的地位之所以這么高,是因為當時孟子面臨的情況很難啊。面臨著如墨翟、楊朱這樣的大手子的弟子圍攻,懟的天下之學,不出于墨、便歸于楊,儒學已非當世之顯學。

  而過去的天下大害,是不用儒學;現在的天下大害,是有些人打著儒學的旗號搞私貨。

  是以,顏習齋面臨的環境,比孟子還難啊,異教總比異端好對付。

  是以,顏習齋的功勞,幾倍于孟子啊。

  這話,就說的有點…有點駭人聽聞了。這在此時,簡直狂人狂語,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和亞圣比肩。

  從見到顏李之學后,程廷祚去徹底放棄了之前的學問,開始研讀顏元、黃宗羲、顧炎武等人的書,并且開始實踐自己的實學之旅。

  將顏李之學在江南立住了腳跟,并且還彌補了顏李之學的一個重要問題——顏李之學,是“明鬼”的,加上顏李之學的一些注重實學的思想,配上這個“明鬼”,直接被人抓住了最大的弱點:這是墨,不是儒。這不是異端,這是異教。

  他補足了顏李之學的世界觀宇宙觀,時日一久,已然是江南顏李學派的扛鼎之人。但實際上,他自己崇尚一套“廣其愛,非獨愛其親”的理論,但他堅決不管這個叫兼愛,而是叫泛愛。

  吳敬梓對宋明理學也是批判的,應該說,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并沒有讓兩人走到今天這種分歧的路上,應該還是同路人。

  這件事之外,程廷祚在大順最有名望的一件事,源于他寫的一首詩。

  一首在劉鈺還沒有抓到白令、建設海軍之前寫的一首詩。

  其詩名為《憂西夷篇》

  殘忍如火器,討論窮無隙。

  逢迎出緒余,中國已無敵。

  沉思非偶然,深藏似守默。

  此豈為人用,來意良叵測。

  側聞托懋遷,絕遠到商舶。

  包藏實禍心,累累見蠶食。

  何年襲呂宋,剪滅為屬國。

  治以西洋法,夜作晝則息。

  生女先收納,后許人間適。

  …晾非慕圣賢,禮樂求矜式。皇矣臨上帝,鑒觀正有赫。

  某種程度上來講,這里面肯定是故意抹黑的成分,最起碼那句“夜作晝則息”就肯定是故意黑的。不過后面那句“生女先收納,后許人間適”,亦可以理解為將“除夜權稅”概念引入中國的第一人?

  總之,詩里面加上前面的序,就說從利瑪竇來華開始,這些傳教士一個個都身懷絕技,整天逢迎說中國無敵,仔細想想這里面恐怕不是偶然,而是深藏禍心啊。

  你看那呂宋,不知道啥時候被人攻破了。只怕這些傳教士,是蠶食中國的急先鋒,不可不防啊。他會不會先傳教,然后用教徒帶路來征服?像呂宋一樣。

  這些士大夫還傻呵呵的以為人家真是慕圣賢、求禮教來了。

  只怕中國將來有呂宋那樣的命運啊。不要被人騙了。要警惕。

  程廷祚寫這首詩的時候,大順的海軍還沒影呢。

  當然,如果繼續正常發展下去,估計程廷祚會逐漸“極端排外”化。這既是時代的局限性,也有另一層特殊的緣故,那就是在劉鈺出現之前,實學壟斷在天主教傳教士手里。

  要反天主教,士大夫就很容易將他們手里掌握的數學什么的一并反了。

  但是。

  大順沒有正常發展下去。

  《》來源:

大熊貓文學    新順1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