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肯鉆研,方法總比困難多。
只是荷蘭走私販子的這番話,是真觸及到大順海商的思維盲區了。
不是說大順的商人就溫良恭儉讓,買賣真公平。
大順西洋貿易公司里,充斥著前走私販子,海賊,理論上該被絞死或者二十斤號枷的罪犯。
超三分之一的大股東的第一桶金,都不干凈。非常的不干凈。
殺人、放火、走私違禁品、行賄、搶劫、首里城武裝賜貢、跪舔幕府叫陛下、給長崎奉行寫上貢賦表之類的事他們都干過。
只不過大順的特殊國情,阻礙了大順走私人才的思路。
大順走私販子的思路是大順的特殊國情所決定的。
阻礙他們走私的唯一原因,只是各國的防止白銀外流政策。
貨物精美且價廉,之前阻礙他們走私到日本的,只是日本的鎖國政策。
我的貨好,我的貨價格更低,所以我唯一要考慮的,就是怎么把貨賣進去。
是這樣的思路。
但荷蘭走私販子的思路,就和大順這邊不一樣。
荷蘭走私販子走私思路,可不是天然的物美價廉的優質品去打敗劣質品。
而是“以真亂真”。
就比如說中國的茶葉。
都是武夷茶,現在擺在你面前,沖泡之后讓你喝,你說哪個是合法的?哪個是非法的?
甚至很可能,這兩包茶,都是同一棵樹上長的。
只不過,從法律上講,一包就是合法的、一包就是走私的。
荷蘭走私販子的生活環境,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和大順的走私販子思路一樣。
而大順走私販子的生活環境,也注定了他們與荷蘭走私販子的思路不一樣。
荷蘭走私販子一針見血地指出,歐洲的問題,是處在一種重商主義的惡性競爭中,物美價廉并不是商品能賣出的第一優先屬性。如果自由貿易理論是真理,那么都不用中國,二十年前印度棉布就已經摧毀英國的紡織業了。
當然他們也表示,自己是重商主義的受益者,自己內心信仰自由貿易的哲理,但旗幟鮮明地支持重商主義。沒有重商主義,哪有走私販子的美好歲月呢?
于是在這種環境下,他們對走私有一套“在歐洲適用、且只適用于中國走私”的特色路線。
歐洲又是無法復制的。
這種“以真亂真”的走私方式,有兩個前提。
首先一點,就得能夠仿制出、或者從各種渠道拿到和真品一模一樣的貨。
比如中國的茶、絲、瓷,被強制分成了合法和非法。
那么就能用以真亂真的方式。
其次一點,就是假貨一定要比真品便宜。
茶就不用說了,逃開英國的關稅,當然比合法品便宜;而棉布這個,又是只能中國做、他國做不了的。
中國可以做劣質的曼徹斯特棉布,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樣,而且還便宜。
荷蘭就不行了。
不說做不出來,就算做出來也絕對不可能比英國真品便宜。
那就沒意義了。
總之,用黃鐵礦冒充黃銅,固然會被識破;但用金子冒充黃銅,也一樣會被識破。
所以荷蘭走私販子的意思,就是說你們大順不要老覺得,自己是用金子去擠壓黃銅,必然能所向披靡,經濟規律現在打不過各國政府的行政命令。所以你們應該把金子去別處換成黃銅,我再賣黃銅進去,而因為重商主義關稅保護,在英國黃銅能賣上金子的價。
荷蘭走私販子頭目還表示,這個生意是為大順量身定做的。
羊毛,大順不缺;蒙古那邊怎么會缺羊毛呢?
麻,大順更不可能缺了,披麻戴孝的禮儀在這擺著呢。
棉紡織技術,大順也不缺。
能造劣的,不代表能造好的。
而能造好的,必然能造劣的。
大順想要在英國打開走私市場,要做的,不是技術升級,價格更低品質更高;而是應該技術降級,從優質布降級到劣質布。
大順的走私販子們也不是傻,只是受制于特殊的國情,思路不適應歐洲市場的特殊情況。
只是他們覺得哪怕是走私呢,也得是技術升級更好一些才是,哪能想得到要走私居然要先技術降級?
被荷蘭走私販子這么一點,頓時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
凡是英國能種的染料,大順都能種;凡是英國能染的花色,大順肯定也沒問題。
現在,英國女工一天的工資,大約是6便士,一個月180便士,折合一個月二兩半銀子。在這大順,是士兵賣命的月餉價。
價格也有的賺。
荷蘭走私販子手里自然有英國曼徹斯特棉布的價格。
藍棉布每碼14便士,條紋棉布每碼15便士,低等印花棉布每碼28便士,高級染花的則是50便士。
而大順這邊,質量和藍棉布差不多的東西,這些販子們的進價大約是17文一尺,成本價更低,就往高了算方便計算,算20文。
一碼大約是三尺。
一兩銀子就算是一千個錢。
80便士是一兩銀子,一千錢,折合下來一便士是12文錢。
大順這邊的藍棉布水平的棉布,價格是一碼60文錢,5便士。
英國這邊是一碼14便士。
算來算去,其實和糧價差別也差不多,三倍糧價、三倍布價。
搞劣質替代和手工工場生產的話,加上運費,150的利潤還是很穩的。
雖不及茶葉的450,但對大順的股東來說,只要利潤率超過50就是可以接受的。
一年半到兩年的周期,折合每年年息在25完全可以接受。
如果不考慮技術進步,其實現在大順這邊也就賺個“價格革命”的差價。
真要是如休謨、亞當斯密等人設想的那樣,各國的人均存銀量經過充分貿易而大致平衡的話,大順還就真不太好沖擊歐洲市場,至少說沒有“可以讓歐洲紡織業徹底崩潰”的信心。
當然,技術進步帶來的生產效率激增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說在現在技術不進步的現實下,價格革命的存在,使得大順依舊完全可以在此時技術水平和生產效率上讓歐洲紡織業徹底崩潰。
但前提,是能賣進去。
自由貿易顯然不現實,那是童話世界。
現實世界既不存在,也就只有兩種手段了。
走私。
或者摧毀其國家暴力機器。
劉鈺是暴力開門自由貿易派。
荷蘭走私販子是微操技術流。
兩者的手段雖不一樣,但目的卻是一致的,都在試圖解決怎么“賣進去”的問題。
荷蘭走私販子有一點是看的非常清楚的:棉布取代呢絨,是歷史大勢。
如同金銀取代貝殼、青銅取代石頭。
把握住這一點的荷蘭走私販子,對這件事也是非常上心的,他們也希望能為自己的走私業務尋找新的利潤增長點。
在商言商,從純粹的商業利潤角度,荷蘭走私販子非常看重棉布走私這套新業務。
因為那個歷史大勢,是荷蘭販子在比較了印度棉布、松江棉布、金陵布和曼徹斯特混紡棉之后,得出了結論。
此時英國上等的仿駝呢絨,一碼才10便士。
而曼徹斯特混紡棉,算是荷蘭走私販子見過的棉布里面最差的,但卻依舊最便宜還要15便士。
更離譜的,是英國對本國棉布是有“奢侈品稅”的,每碼還要加增3便士的奢侈品稅。
同時,對中國和印度棉布,實行嚴格的管控。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曼徹斯特的棉布依舊暢銷,而高檔的仿駝呢絨一碼要低將近8便士,依舊銷量年年下滑。
呢絨適合做軍裝、大衣,確實筆挺。
但穿在身上是真的不舒服,而且染色也是個大問題。再說外套能用呢絨的,褲衩和貼身的也能用毛的?
棉布可以染各種花紋。
呢絨要么是純色、要么是格子紋,哪怕后世,也很少見色彩特別鮮艷的呢絨染色。
英國東印度公司通過早期的中國印度棉布進口,為英國人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然后一去不返。
即便如此嚴苛的禁令、嚴酷的懲罰措施、甚至對本國混紡棉紡織品加增奢侈品稅,依舊無法阻擋棉布的流行。
衣食住行,衣排在首位,知羞是人之始,同時也是稍微有點錢之后的開支大頭。
英國的棉布開始抬頭,也從側面說明,英國人民手里已經有點錢了。雖然不多,但也可以放棄更便宜的呢絨、而追求略微貴一些的棉布了。
喝得起茶的,一定買得起棉布——這是荷蘭走私販子對市場的信心,也是他們對市場規律的摸索。
政府可以某種程度上對抗經濟規律,至少暫時可以。
而走私販子,卻是必須要掌握經濟規律的人,他們是此時對經濟規律理解最深刻的人群之一。
除了對廣闊的市場前景的預期外,還有一點,就是荷蘭走私販子的未雨綢繆。
英國茶稅,是有可能被取消的。這一點,從很多年前英國就已經出現了爭論。荷蘭走私販子很關注英國的政治動態。
一旦茶稅取消,對走私販子來說,將是致命的打擊。
但棉布和茶葉不一樣。
茶稅可以取消,因為英國沒有種茶的,沒有幾十萬依靠茶葉工業生活的人。甚至和白銀外流都無關,因為走私販子一直在忙,造成了既定事實。只和政府稅收有關。
但棉布稅,是不可能取消的,因為背后不只是曼徹斯特剛起步的棉紡織業,還有英國圈地經濟基礎的羊毛紡織業。
今天敢取消,明天就出克倫威爾。
一個優秀的走私販子,必須要懂得對經濟規律的預判,懂得關稅與他國階級生存狀況的關系。
所以荷蘭最優秀的走私販子,已經開始為“取消茶稅”之后該怎么辦,提前做了部署和準備。
只有必須高關稅保護的行業,才是走私業務的重要利潤增長點。
無關稅、無走私。
這一次大順西洋貿易公司的貨船抵達歐洲、同時伴隨著鴉片案事件,讓荷蘭的走私販子們非常擔心,茶稅的取消,近在咫尺。所以對棉布走私特別上心,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