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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零章 滑不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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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做到一省節度使的,自不是書呆子。

  不過有些話也不要說得太明白。廣東節度使雖然說鴉片一物有大害,但他也不覺得這是天大的事,提前發現控制住就好。

  即便皇帝讓他查辦,那也只是該查辦查辦、該上疏表態說此物大害就上疏,在它看來事雖大,卻好解決。

  他和劉鈺說這些的言外之意,就是朝廷的稅法有問題,這才是朝廷真正要解決的大事。

  本身若能延續一條鞭法,完善一下,確保朝廷征稅之后,地方不再加征,然后中央和地方分稅,這就很好。取消徭役,完善募役法,配合取消丁稅,正合適。

  但他不會說出來的。只要說出口,就要得罪人。

  得罪的甚至不只是那些利益相關的人。

  甚至可能直接得罪皇帝:這么搞,肯定要明面上加稅。哪個皇帝不想著史書上記一筆,輕徭薄賦、三十稅一?但地方所需不攤派、算在國稅里收上來再分,就不可能三十稅一。

  從明朝開始就知道,朝廷一直在搞君子遠庖廚、掩耳盜鈴那一套。但就和琉球問題一樣,誰閑著沒事干揭開這畫皮啊?

  堵上耳朵、假裝不知道。

  當三十稅一的好皇帝不好嗎?

  干嘛要當十而稅一的暴君?

  現在他這么和劉鈺說,其實要說的更明白點,就是在提醒劉鈺,不要做“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美夢。

  戶政府又不給錢。

  地方怎么鼓勵遷民?鼓勵有個卵用?靠鼓勵能游過大洋、鼓出種子耕牛?

  再者說了,就戶政府收那幾個子兒,稍微遇到災荒和戰爭就不夠用,估計也給不起。

  現如今那鴉片販子把蒙皮揭開了,幾十萬人的生計要解決,之所以要低調處理,不還是考慮到朝廷根本沒錢嗎?到時候不低調處理,也不給錢,朝廷的臉往哪放?

  廣東節度使心道,這事雖說我覺得是對社稷有好處,并不認為遷回廣州是好事。但惹出來的麻煩,畢竟不是我惹出來的。現在你卻叫我幫你解決這些無業百姓下南洋的事,你又不給錢,我怎么解決?

  又想,反正我話說明白了,好處壞處都說了。你要是真急眼了,要上疏陛下搞政績考核掛鉤,到時候激起民變,那也和我無關,我可是提醒你了。

  總之,情面給到了,事情我不辦。

  朝廷承認貿易中心北移,確實出現了無業流民生計問題,我可以辦,地方加派一些稅,給他們解決了。

  朝廷不承認這件事、假裝不存在,我就不管。出了事朝廷出錢鎮壓,反正不是我攤派加稅引起的,責任找不到我頭上。

  要不然,朝廷不承認有事,我卻主動加派稅去解決,萬一沒解決了,出事了。那到底是你的責任?還是我加派稅導致的?那可說不清。

  事情沒辦之前,應該先把鍋分清楚。

  不然,便是,寧無功,毋有過。

  哪怕戶政府就明說了,沒錢,不撥錢;內帑也說了,沒錢。只要皇帝或者天佑殿,或者你興國公背這個鍋,自己就可以辦這個事。沒錢,大不了加派嘛。

  但既不給錢,也不背鍋,自己是斷然不辦的。

  再者說了。

  商路變動、貿易中心北移,好處誰拿了?

  大部分好處都歸于內帑了,在廣東留了一堆爛攤子,按理也應該是內帑出錢。

  總不能說,好處內帑和入股的勛貴們拿了,然后爛攤子讓戶政府太倉國庫銀子收拾吧?

  這本就不合道理。

  況且國庫戶政府也不出錢,那豈不就還是讓他們這些“基層”地方官來解決?不出事便罷,一旦出事,他們這些地方官“亂攤派”,是不是正好就是個平息民怨的借口?

  借地方官之頭顱一用不提,曹孟德最起碼還汝妻子吾養之呢,這要是被借頭了,只怕妻子都要戍邊流放。

  這就不是虎兕出于柙的問題,而是刺人而殺之說非我也兵也的問題。

  這種話,點到即止。

  劉鈺也不好意思樹大旗、講道理。因為這種事一旦開始講道理,那大順的合法性就沒了——你大順有這么原因、那般理由,大明難道就沒有這般原因、那般理由?怎么不見你李自成、李過、高一功、李來亨老老實實體諒朝廷?

  是以,大順自復京城鼎定天下后,對一些事,都是“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態度。

  這是大順特殊的政治正確。

  從當年的“帝不甚暗”開始,對前朝也不甚抹黑,甚至主動擦屁股,洗白。就拿最尋常的漕運來說,大順之前有沒有默許“沖南不沖北、保漕不保民”的情況?

  談道德,那就沒有大錯、小錯,只有對與錯。

  既然天下烏鴉一般黑,那么“君子遠庖廚”,“假裝不知道”,“非朝廷不愛民,實在是朝廷不知道,加入要是知道了肯定就解決了,然而不知道”,就是這種別扭的政治正確下,最為流行的做法。

  是以廣東節度使一來是就說很多事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怕憑著政治敏感性就能覺察到那鴉片販子背后有問題,但當鴉片販子說到大庾嶺商路后,涉及到朝廷裝聾裝瞎的體面,這事就不能深究。

  至于劉鈺異想天開地想要讓地方鼓勵遷民,廣東節度使更是直接告訴劉鈺,別幻想了,沒用。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好處你們拿了,出了事我們地方上擔著,我們是不會做的。

  所以內帑、勛貴、戶政府或者江蘇省不出錢,那礙于朝廷顏面,我們就假裝廣東根本沒有因此產生的流民和失業。

  你要非說有,非要點破這件事,那你出錢——或者,不出錢也行,出六政府、天佑殿帶大印的公文,讓我們地方自行辦理,加派、助捐,將來出了事也和我們無關。

  劉鈺被廣東節度使委婉地噴了一通后,無奈自嘲道:“是故,韓非說:發齒吻形容,伯樂不能以必馬;授車就駕,而觀其末涂,則臧獲不疑駑良。觀容服,聽辭言,仲尼不能以必士…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

  “陛下不使我任地方事,正是這樣的道理啊。是我異想天開了。”

  廣東節度使聽劉鈺說的這么正式,忙道:“國公心系百姓,關心則亂,這是好事。只不過,國公久在軍中,或與商人打交道。這地方上的事,著實難辦,與軍中、商賈大為不同。”

  “非我等不辦,實是挾太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國公素有智謀,或可以不尋常手段解決,亦未可知。下官只是說,以下官愚鈍的思慮,所能想到的兩個辦法,都各有利弊,做起來極難。倒不是說這事就一定解決不了,只是我不知該如何解決而已。”

  給劉鈺足夠的臺階后,劉鈺本想著趁機說說人口買賣的事,但想了想,覺得現在也不是時候。

  廣東節度使滑不留手,除非自己公開說,鼓勵變種的人口買賣,把大鍋背起來。

  否則只要澳門的三個案子辦了,廣東節度使和地方官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這種違背大順政治正確的話,劉鈺也沒法說,尤其是皇帝找借口懲治葡萄牙和英國商人的節骨眼了。

  而且,劉鈺覺得,就算說了,以現在看來這滑不溜秋的廣東節度使,也肯定是面上點頭,心里卻琢磨著只要皇帝沒松口、沒用公開的文書支持,自己也不會辦,免得沾上事。

  這時候不好說什么,也只好又回到了審訊的地方。

  幾個衛兵早已經動手,把那個鴉片販子的舌頭戳爛了,拖到了后面。

  劉鈺又叫人提審了其余幾個數額較大的,這回倒是沒有剛才那個鴉片販子那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了。

  雖然他們知道自己必死,但必死,和死前受非人的折磨,還是不同的。

  幾套刑具一擺,才上到夾棍,一個個就是問什么答什么了。

  劉鈺來之前,廣東節度使牽頭,已經審過了。

  但廣東節度使審問的方向,和劉鈺想要的方向,還是有偏差的。

  劉鈺審問的方向,主要還是葡萄牙人、英國人那邊的情況。問上線為主,因為他的真實目的是借機搞葡萄牙和英國商人。

  廣東節度使審問的方向,主要還是下線為主。因為廣東節度使的目的,是揪出來罪犯,真正的治理鴉片問題,防微杜漸。

  審問的結果,也和劉鈺之前了解到的情況差不多。

  純粹走程序正義的話,英國東印度公司還真是沒法弄:按照供詞,確實有英國貨。英國貨,也確實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但是,英國東印度公司不會用自己的船裝,而是讓非公司的商人裝貨。

  而且,在給他們貨的時候,還會讓他們寫一份“聲明”,聲明這些鴉片不會往中國銷售,因為中國的法律禁止售賣和抽。

  至于英國東印度公司到底知不知道這些人是往中國賣的呢?呵…

  葡萄牙這邊就簡單多了,幾個主要供貨商都是葡萄牙人。而且葡萄牙沒有一個實體公司,都是私人行為,從理論上說,私人行為不牽扯國家,不能說因為一個某國人犯罪了,就徹底禁止這個國家的所有人來本國。

  這就是葡萄牙和英國,此時在鴉片貿易上的最大區別。因為英國有個壟斷的公司實體,非公司員工很難參與東方貿易,一旦被抓到,那就是公司實體的責任,完全可以把公司禁了。

  然而,這都不是問題。

  因為,大順的法,和他們的體系完全不一樣。英國人始終沒明白一點,皇帝說你們可以貿易,你們就能貿易;皇帝說你們不能貿易,你們就不能貿易。至于你們是個人行為,還是公司行為,根本無意義。

  大順沒有《航海條例》之類的東西,但若需要,皇帝寫幾個字就行了。

  大順,自有國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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