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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九章 妄想

  他們當然知道“聚義廳”和“忠義堂”的區別。

  “呵呵呵呵…”

  林允文等人尷尬地陪笑了幾聲后,劉鈺又道:“所以還是王荊公青苗法的例子。有些事,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都沒什么。但有些事,要是朝廷自己做了,那就不好了。”

  “這下南洋,怎么下?你們都是豪商,或許不知道底層的日子。這底層百姓就算想下南洋,能不能湊夠從府城走到海邊的錢這都難說。走了之后父母在家餓死,女兒賣給老鴇子湊錢?”

  “與其這樣,倒不如鼓勵募民募工。”

  “既要鼓勵,那就總得讓你們有些賺頭。商人嘛,眼里只有錢。只要有錢,就會去做。”

  “所以你們不要懷疑這、懷疑那。這對你們來說就是件好事、對朝廷也是好事、甚至對飽受三百年漕運之苦的百姓也是好事。唯獨吃虧的,是漕運沿途的蛀蟲。你們放心就是。”

  “怎么給你們送錢,你們竟還疑惑起來?”

  將這些商人數落了一番,幾十個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尬笑之外,一時間也沒話可說。

  劉鈺又道:“其實算起來,黃淮地區的人力,比之閩粵還要便宜。只是,閩粵當地下南洋方便,而在中原地區要自己下南洋就不可能。”

  “是以這里面就需要一個中轉,一個契機。那就是你們。”

  “這種事,其實我也不必說具體怎么做,你們自己心里都清楚。只要開出價碼,自有掮客人販子幫你們搞定,付一筆中介費就是了,按人頭數錢。”

  “但要是少了你們招攬,他們地處腹心,你說能去哪吧?東北、西域、墾蒙,他們都去不成、太遠;下南洋,難不成順著黃河游到大海,再游到南洋?”

  “他們不走,要么餓死、要么起事被剿殺、被屠戮。”

  “下南洋,方便閩粵的百姓自發下南洋,可解決不了黃淮的百姓求活難。這就得你們出面了。”

  “舍不得花錢,移民就是災難,很容易催出起義。”

  “舍得花錢…就算沒有上下過手、沒有克扣,朝廷也出不起這個錢?”

  林允文想了一下,問道:“國公的意思,我們也明白了。”

  “我們是商人,眼界非能想到朝廷所想,便以己度人,以為朝廷也要算計每一分錢。”

  “實則不然。”

  “對朝廷來說,減輕了漕運負擔、救濟了黃淮百姓、使得大量百姓下南洋減輕了人地矛盾。”

  “我們認為的賺,是銀子。”

  “朝廷認為的賺,是黃淮安穩。”

  “是這樣的吧?”

  “這就像是一個人想要折磨屎殼郎,便強迫屎殼郎吃屎,他覺得這是折磨,卻不想屎殼郎還覺得是獎賞?我們的想法,和朝廷的想法,就如同屎殼郎的想法,與人的想法?”

  這個刻意貶損自己這群商人的比喻,讓劉鈺有些想笑又不便笑,只好道:“話糙理不糙,你要這么說,倒也不是不行。你們商量商量吧,先說說這事你們愿不愿意干,然后咱們再說細節問題。”

  “正好,既然這西洋貿易公司的事成了,過一陣,你們這些人,還有大大小小的股東,三千兩以上的,都去一趟南洋看看。我自準備船只,組織你們去。”

  這種場合商量事情,也沒法避開劉鈺。但既然說在商言商,這些人只談利益,也確實沒什么需要避開劉鈺的。

  南洋土地肥沃、尤其是爪哇土地肥沃的消息,又不是宣傳了一天兩天了。

  而且這些年臺灣也逐漸開發,不少人去那邊募民墾荒,新開墾的土地加上氣候,使得產量確確實實就是高。

  這些商人也不傻,也向來知道朝廷的抑兼并態度。可出了海,到了南洋,朝廷似乎并沒有這方面的考慮。

  要說讓他們出錢墾荒西域,他們肯定是不會出一文錢的。他們沒有“收藏土地”的愛好,土地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盈利的工具。

  之前開發蝦夷,他們也是入了錢的,收益率也不錯。

  靠著日本市場,這幾年著實肥了一些人,股份收益也還行,不低。

  俵物魚蝦、糧食大豆、配合日本原有的那些專門跑東北航線的海商,很是賺了一些。

  但終究蝦夷開發是股份制的。

  這南洋漕米,卻有些類似于這些人最不愿意觸碰的“皇商”——之前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比如在劉鈺去日本之前、比如在云南的銅礦開發之前,朝廷是缺銅的。缺銅,就沒法鑄錢,于是也用這種買辦的方式,出錢讓人去日本買銅——但結局都不怎么好。

  一方面,是新井白石收緊了政策。

  另一方面,新井白石稍微使了些手段,便讓寧波幫、漳州幫、福州幫的人,先內卷了起來,把定價權扔給日本商人了。

  可以說,這種局勢一直到劉鈺“雪中送炭”,在江戶拿到了大部分的貿易許可證之后,這才扭轉過來,重新奪回了定價權。

  在此之前,一開始,朝廷給的買辦費,肯定是賺的。不賺錢,誰接活啊?

  但后來,越來越不賺。

  這時候咋辦?

  這事兒,本就不是正常的生意,是和朝廷掛上鉤的買辦,你說不干就不干?

  你不干了,那朝廷負責這個事的官員怎么向朝廷交代?你不干了,牽扯的人可多。

  這也不是股份制公司,覺得行情不好,提前就把股票都賣了兌換現金。

  到時候,要么使錢行賄,請求朝廷放了他們吧,找別人吧;要么就是把自己之前賺的那點家底都賠進去。

  在場的這些商人,一般情況下,都不愿意碰這種事。

  而且,但凡是朝廷特許的買辦,一旦朝廷用錢,是有捐助義務的。

  這一點,里面有一個大家默認的道理:就像是鹽商,朝廷給你壟斷的機會,讓你賺錢。但朝廷缺錢的時候,也得從你們身上摳。

  故而松江府的這些商人,真不是很喜歡碰這種事。這些年松江府的商業氛圍,也讓他們更喜歡股份制的合作模式。

  如今漕米這事,雖說和當年買銅還不一樣,可終究讓他們有些不安。

  一旦沾上,日后就容易有麻煩。

  畢竟這玩意和銅還有一點一樣。

  銅,最多少鑄點錢,湊合著用,實在不行發寶鈔。

  漕米,關系到京城,關系到朝廷穩定,真要是漕米出了岔子,可就不是跟買辦銅料似的賠點錢的事了。

  然而這里面的利潤,也著實讓他們眼饞。

  均價一兩二一石的大米,怎么看都能賺上一筆。

  而且,還能在南洋圈一些土地,日后白賺了幾萬畝的土地。

  米價貴不貴的,他們心里是有數的。

  南洋米大概是什么價格、以及米價有時候為什么會貴,他們心里也清楚。

  從南洋把大米運到天津港口,對這些已經開始參與西洋貿易的人而言,和去趟日本區別不大,而且還是長崎直達航線開通后的日本。

  劉鈺說的也很透徹了,朝廷不希望把這筆錢給小農,也不想搞小農模式,因為管起來麻煩。

  就說給個農民二十四兩白銀,讓他去開墾土地,刨除去買牛買農具的錢,還剩下啥?今年能見到大米嗎?

  就算農民會躍遷,不用考慮怎么去南洋。就說直接躍遷到了南洋,種出來了大米,征收成本又是多少呢?需要多少人去管征收?又會鬧出多少問題、貪腐?

  現在朝廷直接當甩手掌柜,點錢,只要到時候在天津港見到大米就行。見不到,一共百十號人,管起來也容易。

  商人們也明白,朝廷是拿他們做個緩沖,其實也就是默許他們對移民的控制。

  比如,簽長工契約,在契約到期之前逃走的,朝廷多半也會幫著給抓回來。按合同辦嘛。

  朝廷搞青苗法,自己放貸,收不回錢的時候逼著百姓賣兒賣女,那是一回事。

  民間放貸,借貸還不起,判處房子牛馬歸債權人,這又是另一回事。

  當然,真要是壓榨的太狠,要鬧出大事的時候,朝廷也會出面安撫。

  畢竟這關系到漕米。

  總體上,商人們覺得對他們還是有利的。最主要還一點,只要海軍軍艦在,再不濟,也能買到米,即便賺的少點,也不至于買不到。

  而若是軍艦不在了,朝廷也不會傻到不復運河,而繼續把漕米安全寄托在南洋。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了一陣后,得出了一個基本一致的意見。

  干,大有利可圖。白賺幾萬畝土地。

  但是,怎么干,還可以和劉鈺討價還價一下。

  “國公,上次開發蝦夷,國公提及了弗吉尼亞公司的模式。我們這些年也看了不少,學了不少。既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師夷狄之長技…那,這南洋,為什么不搞成弗吉尼亞公司模式?或者…是不是可以搞成有限責任制?”

  正在喝茶的劉鈺,噗的一聲把茶水噴了出來。

  “有限責任制?”

  “漕米你要搞有限責任制?不是,你們爭論歸爭論,但能不能想出點陽間的意見?”

  “這事兒,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你們不要覺得,松江府這二十年的商業環境,就是理所當然自來如此的。”

  “別的都好說,我還能爭取。唯獨這漕米,你覺得朝廷能允許這一套嗎?”

  “開發蝦夷,和南洋漕米能一樣嗎?蝦夷那邊,純粹就是錢的事,朝廷也就收點壟斷錢。漕米只是錢的事嗎?”

  “事關漕米,朝廷最多只能接受這種保守的官商買辦制。別的都好說,唯獨這個,絕不可能。甚至我可以這么說,朝廷能接受漕米搞官商買辦制,已經是極大的讓步了,一部讓到了天邊的那種讓。”

  “為了漕米安全,朝廷都能默許運河兩岸大小官員貪腐,只要漕米送到,別的一切好說。你們不要搞得做了幾年海外貿易,便似不是大順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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