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安東尼的接觸完成之后,康不怠只在阿姆斯特丹靜靜等著事情發酵。
他的桌子上,擺放著這幾天出版的荷蘭的各種報刊雜志,有專門的人負責翻譯。
《荷蘭觀察家》、《哲學家》、《人類幸福的源泉》、《尼德蘭社論》等等這個時代在荷蘭最有影響力的報刊雜志,堆了一桌子。
海牙慘案的事已經傳開,荷蘭本來就不大。
而荷蘭又在劉鈺走后,興起了一波社論雜志風潮。在劉鈺辦的“黃色”小報被取締后,大量的仿制品開始出現。
而且因為荷蘭的衰落,很多有識之士、精英階層,都在思考荷蘭為什么會衰落、荷蘭的未來到底在哪里。
實際上,在劉鈺辦那些小報之前,源于英國的“匿名社論”形式,已經在荷蘭開始流行。
這是經濟基礎決定的,商業發達,閑人多,中產人口比例大,社論這種形式就很容易傳播開。就像是大順這邊的儒林結社,他們寫的那些東西,分出來,其實也算社論,他們就是既有錢又有閑順便還以天下為己任的階層。
這些東西,都是匿名寫的,雖然荷蘭也有出版管制,但實際上大權捏著各個城市的攝政階層手里,對他們有利的東西當然會不管。
康不怠并不知道,這些雜志,都不是安東尼一系所掌握的,而是荷蘭的真正筆桿子們掌握的。
等翻譯將這些東西都譯出來后,康不怠翻了幾頁,便覺得大事成了。
這上面,全都是借此事抨擊執政官的,他所預想的各個方向基本都有。
不管是煽動對英國人的仇恨,還是反對沒有加冕的君主制,一應俱全。
而且,顯然,不少匿名作者,顯然是當年的黃色的小報的忠實讀者。
陰陽怪氣、輸出情緒、煽動混亂的本事,已然是學了七分精髓。有幾篇文章讀起來,簡直能把人煽動的恨不得攥緊拳頭、牙齒發酸,即刻便去砸了海牙的執政官官邸。
康不怠只當這是安東尼等人的手段,心道看樣子再醞釀幾天,這荷蘭便要出大事不可。
事情的大方向,也如他預料的差不多。
只是,細節上,隱隱有些不對。
幾天之后,大量的社論的風向開始轉變,從一開始的輸出情緒,漸漸變為了基本統一的筆調。
“這是準備治標治本?”
幾天后,看完新出版的一堆匿名社論后,康不怠隱隱覺得有些不太對。
幾天前還有大量的、純粹是輸出情緒的文章。
而現在桌上堆得這些,得有一大半以上,都把問題引向了“執政官制度”本身。
似乎,覺得這是個完美的機會,要利用這個機會,將執政官制度與聯省的集權直接廢除。
超過半數的文章,里面出現的最多的詞匯,就倆。
自由。
德性。
反倒是當初死的那十幾個人,已經沒人真正在乎了。
康不怠讀了幾篇,越發覺得味道不對。
這幾篇幾乎全都是在鼓吹各省、各市自治?這和他想象中的,荷蘭百姓憤怒不已,直接推翻了奧蘭治威廉的統治,可完全不一樣。
大順要與荷蘭合作,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荷蘭政府。說話屁用沒有的原本的聯省議會,能解決兩國之間合作的種種問題嗎?
開個會開兩三年什么結果都沒商量出來,就這效率,怎么合作?
到時候,要不要對大順開放貿易,都得討論三五年,這黃瓜菜怕都涼了。
康不怠現在真心希望,荷蘭現在的執政官,是個如路易十五、伊麗莎白女皇那樣的,說一不二的人物。定下來和大順合作,就把意志貫徹下去,把事情快點辦成。
現在這個煽動的方向,可是不太對啊。
而且,不得不說,這里面確實有高手。
里面有幾段話,就讓康不怠覺得詭辯的手段確實不低。
君主與國家是不能共存的。
一旦有了君主,那么國家的特質,就被君主的喜好所代替。一個民族、或者國家的特質或者是進取的、或者是保守的、或者是懦弱的、或者是開放的。而這一切,在有了君主之后,不論是進取、保守、懦弱還是開拓,都是君主自身的特質。
當君主取代了國家,那么國家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
比如東方的帝國,他們曾經有過比哥倫布還早的航海探索,但很快就又放棄了整個東南亞。那么,中國的民族性,到底是保守的,還是開拓的呢?
這不取決于他們的民族或者國家,而取決于大皇帝個人的喜好。
開拓和保守不能共存,不能說,東方那個帝國的民族性,既保守、又開拓。就像是不能說一個東西既是真的、又是假的。因為二者相悖。
二者相悖,不可共存,所以由此可證:要么,那個帝國不存在一個民族;要么可證,當君主個人的喜好取代了國家與民族的特質時,那么國家與民族的民族性,在那一刻就消失了。
正如我們尼德蘭民族的民族性,是與眾不同的、和整個世界截然不同的自由的德性。而當我們也存在君主的時候,我們的民族性就被君主的特性和喜好所取代了。
每個人的自由的意志,就消散了,成為了君主的血肉手腳,用來達成君主的個人喜好、個人意志。
當尼德蘭出現一個事實上的君主的時候,可以說,在那一刻,尼德蘭民族就已經滅亡了。
尼德蘭民族滅亡了,那么尼德蘭共和國也就不存在了。
由上可證,君主和國家與民族都不可共存。
這是康不怠能看懂的一些,后面還有一些,就是從神學、神旨之類引申出來的東西,所有的字經過翻譯之后康不怠都認得,但連在一起之后就難以解讀了。
刨除掉這部分神學的內容,后面就是在泛泛而談的尼德蘭的民族德性。
什么自由啊、高貴啊、樸素啊、誠信啊、為群體謀利而放棄私利啊…等等等等,幾乎把荷蘭語中的褒義詞,全都加進去了。
泛泛空談之后,便說,尼德蘭高貴的民族德性已經被污染了、玷污了、腐蝕了,使得大部分人并不具備尼德蘭原本的德性了。
這當然是因為法國的文化入侵、以及威廉二世、威廉三世時代的執政官掌權,集權導致的德性退化。
而要純潔尼德蘭的德性,第一步就是要廢除真正掌權的執政官,清除法國的影響。
這不能保證尼德蘭民族的德性恢復如初,但卻可以保證不再繼續退化。
如何才能讓尼德蘭民族的德性恢復如初呢?這就需要還有德性的人,領導尼德蘭,推選出有德性的、能夠為公共謀福祉的人。
現在尼德蘭民族的德性,由于集權和法國影響導致的德性退化,已經很少有人能全部擁有了,所以怎么才能有效地選出來有真正的尼德蘭民族德性的人呢?
這就需要對被推選者的身份進行限定。
首先,得有錢,家產至少要有十萬盾以上。
因為,窮人肯定是因為懶,而懶惰,這就不是尼德蘭民族的德性。既然窮,就證明他身上的尼德蘭民族的德性便不存在了,他就不能引導尼德蘭民族的德性。
而且,窮人肯定都是貪婪的,而貪婪的人是不能為公共的利益謀福祉的,并且貪婪的人肯定會多考慮自己的私利,試圖從公共事業中充實自己的財產。
如果猶大有一萬枚銀幣,至少不會為了三十塊銀幣就出賣耶穌。所以,富人的道德水準,是高于窮人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有資格被推選的人,必須要為一些公益事業捐助一筆錢。
一個人是否能夠在被選上之后,為公共謀福利,這是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未來。
但是,如果他平日里都不做慈善、不給公益事業捐錢。
那么,他被選為攝政之后,難道就會為公眾的福祉著想了嗎?
……等等一大堆限制條件后,此文的作者又說,根據這些條件,選出大量的攝政,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因為,執政官只有一個人,所以影響力極大。
而要是一大堆攝政,因為每個人都是被推選上來的,所以每個人的影響力都不大,互相之間彼此制衡。
這樣,即便這些人想要為自己謀私利,也會被別人制約…
每個城市都要有一大群攝政,每個省也要有一大群攝政,而聯省議會只有在戰爭時候,才需要存在,并且協調各個省之間的關系。
看到這,終于把康不怠看笑了。心道雖不好說些誅心之言,但寫這篇文章的人,家產肯定是在十萬盾左右…要不然百萬盾豈不是更有德性?為何不限定百萬?
現在荷蘭就已經夠亂的了,真要是搞成這樣,怕不是徹底完了?
又想,果然東邊西邊都一樣。
朝中的人整日說欲治國,便要親賢臣遠小人,用盈正之士。誰是賢臣、誰是盈正之士,自然有一套標準,而這套標準恰恰能把自己套進去…
笑過之后,本來用大順那邊“重義輕利”的政治正確來思考這件事,覺得這不會是有人故意來黑共和派的吧?
反裝忠?
這類似于在大順選官,必要家產在1000頃土地以上的,并說有1000頃以上的土地就不會貪腐?這肯定是要引發軒然大波的,雖然很多人這么想,但這在大順是絕對的政治不正確,不可能有人說。
可細細一想,憑著自己在荷蘭這些日子的觀察,又明白這應該不是反裝忠,而是和大順那邊的一些思維荷蘭人理解不了一樣,這是荷蘭人基本認可的一種想法,并不是反向來黑的。
看到這,康不怠有些不淡定了。
心想安東尼等人到底在搞什么?
怎么搞成這個樣子了?
直接煽動情緒趕走奧蘭治的威廉,就是最快的解決辦法,還不會造成長久的混亂。
長久的混亂,可不利于大順與荷蘭的走私大業,荷蘭只需要換個執政官,而不是要廢棄現在的聯省國家啊。
照這么搞,豈不是馬上就要大亂?
這可不妙。
越想越是上火,可是有心無力。當初小報沒被取締的時候,他完全可以掌控輿論的方向,自己執筆,絕對把問題就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了。
可惜現在小報被取締了,沒了煽動的工具,便只能干著急了。
“安東尼這廝,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會不會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