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劉鈺在阿姆斯特丹策動政變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的判斷很簡單:在百姓極端不滿攝政派的情況下、在奧蘭治家族的號召力如同千年前炎漢劉氏的威望之下,威廉四世真有政治抱負、真有雄才大略、真有膽識氣魄、真有擔當責任,政變還輪不到他來推動。
要錢有錢。奧蘭治家族的旁支基本都絕嗣了,大量的神羅伯爵的莊園地產、東西印度公司的股票,妥妥的荷蘭首富。
要人有人,本身在政變之前,就是弗里斯蘭、格羅寧根、海爾德蘭等省的執政,雖然加在一起不如一個荷蘭省富,但總共也就七省,而荷蘭省議會又按照城市弄出來一堆有一票否決權的議員。自己家族還有一堆追隨者。
要名望有名望、要人脈有人脈、要百姓的好感度有好感度。
結果這么好的基礎,都不敢主動出擊,劉鈺也就判斷出來這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這要是在大順,權比霍光、名比王莽、勢若曹操,還輪到著別人來忙活黃袍加身的事?
到頭來,還是劉鈺煽動情緒、借著普魯士人退出戰爭、看起來荷蘭大有便宜可賺的情況下,把他騙上來的。
既然是騙,那么劉鈺就已經料想到今后的情況。
從一開始,他就是奔著“先上后下”的想法來的。
威廉四世,被劉鈺策動政變扶上來,就是來承擔荷蘭民眾的一切不滿的,也是來粉碎荷蘭人民最后一點愛國熱情和大國情懷的。
一個有大國情懷的國家,是不肯安心當買辦的。
只有一個徹底被打斷了脊梁、忘卻了曾經輝煌過的前“世界性”大國,才能安心當買辦。
這和他處理日本問題的思路是不同的,出路日本,他不需要考慮這些,就能讓幕府那邊對日益增加的關稅樂不可支。
但荷蘭,不一樣。祖上真闊過,民眾真有大國情懷。
這就非得先打斷脊梁不可。
可以說,威廉四世完美地完成了劉鈺“賦予”的任務。
其實從一開始,結局就已經注定。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真正有視野的人,看到的荷蘭的衰落,是金融資本從屬于工業資本的必然。
但現在,無論是威廉四世,還是他倚仗的本廷克伯爵,都不可能擁有這樣的視野。
而且,即便有,上層改革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威廉四世不請那些被罷免的攝政們吃飯,還能怎么辦?
就像是大順在九宮山之后廢棄均田免糧的口號而用保天下的口號一樣,還能怎么辦?
荷蘭,成也商業、敗也商業。
自己本國的小農經濟,早就被摧毀了;行會更是完全反時代而動的東西;本國的手工業也已經被本國的金融業毀滅。
在環視了一圈后,就倆選擇。
要么,和攝政團體所代表的利益集團合作。
要么,放棄一切,組織百姓,來一場底層革命,全面接管荷蘭的金融資本。然后再把法國、英國、丹麥、神羅諸國等遏制荷蘭手工業發展的敵人全都打爛;摧毀他們的手工業基礎,荷蘭重現黃金時代的輝煌。
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第二條路,除非五餅二魚的那位親自下場,反正不是人間的人能走通的。
因為,這個時代和后世還不一樣,金融資本是長腿的,他們可以跑,所以到頭來還是要發展自己本國的手工業,可金融資本跑了后,本國的手工業怎么才能突破各國的圍堵,以荷蘭的人口和體量,這難度絕對是逆天的。
大順若被逼到這一步,還能關門搞內部市場,促進工業發展,而荷蘭是走不了這條路的。
威廉四世的選擇,雖然是歷史的必然。
但是,以康不怠的視角來看,也不得不說,這操作實在是辣眼睛:什么樣的政治水平,能干出來和罷免的城市攝政們共進晚餐、席間表示自己是出于無奈的事兒來?
這就讓康不怠執行劉鈺的安排一事,變得簡單無比。
他跟隨劉鈺日久,也多知道歐洲國家發生的事,既知道了這一次英西戰爭的起源,他就依樣畫葫蘆,找了一個非常契合的導火索。
鯡魚問題。
后世的人,說起荷蘭的崛起,總會說起一個叫威廉姆的漁民,和他用一把小刀一個操作就把鯡魚去掉內臟方便儲存的故事。
腌鯡魚好不好吃不說,但鯡魚作為荷蘭崛起的一種標志物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
從這個問題入手搞操作,康不怠的選擇可謂是非常的取巧。
他知道英西戰爭爆發的“詹金斯耳朵事件”,所以要依樣畫葫蘆,那就花錢去找了一位曾經的漁船船主。
荷蘭的捕魚業衰落,當然不只是英國的問題。
實際上,丹麥人也抓荷蘭人的漁船、瑞典人也抓。法國人甚至還出臺了法令,在法國船運能力遠遠不足的情況下,還專門出臺了針對荷蘭漁業的法令:咸魚,不能用荷蘭船裝貨,抓著就沒收。
但是,引導輿論,關鍵在于切入點,以及輿論引導者的選擇。
你說丹麥人、法國人、普魯士人、瑞典人,都在抓荷蘭的漁船,和我專門找個被英國人欺負過的漁船船長來煽動輿論,有什么關系嗎?
46年二月份,康不怠通過劉鈺當年留在荷蘭的情報網,找到了一位完美符合“完美受害者”身份的荷蘭前漁船的船長。
人生經歷也很簡單。
濃縮起來,就一句話。
打漁,被英國人把魚搶跑了,自己還挨了頓打,眼睛被英國巡邏船上的人爆錘了幾下,回來后瞎了。
這年月,也沒有什么公認的國際法。
北大西洋暖流和北冰洋的寒流交匯,天生鯡魚以養人。現在又沒有十二海里、專屬經濟區、領海之類的國際法公約,那自然就只剩下一個真理了:炮艦射程。
荷蘭起家,就是靠抓鯡魚起家的,都快成荷蘭崛起的象征了。
北海漁場到底是誰的?
荷蘭人覺得,當然是自己的,自己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就在那打漁了,憑啥說是英國的?
法國雖然在咸魚問題上,也限制荷蘭。但是,法國的海軍實力,也不可能去北海漁場去“執法”。
故而康不怠選擇的方向,正是一個完美的避開法國問題、將仇恨引向英國的切入點。
這個切入點找到之后,下一步的計劃也非常簡單。
去街頭哭訴,叫人民報之以同情、叫伴隨著荷蘭衰落漁業受限的前漁業從業者們共情。
煽動輿論。
花錢,暗地里將這些人組織起來。
沿途提供吃喝、請愿的費用。
再雇傭一些無業的乞丐——據說,黃金時代,即便是阿姆斯特丹街頭的乞丐,都能找一份給畫家當模特的工作——黃金時代結束后,這些乞丐或者無業游民們在劉鈺來到阿姆斯特丹后,倒也享受了一下黃金時代的待遇,那時候劉鈺花錢雇他們傳播流言蜚語、散發小報,傳播讖緯童謠、制造不滿情緒。
這些乞丐都是老專業戶了,自從劉鈺離開阿姆斯特丹之后,他們的日子又不好過了,也沒得錢用。
如今居然又有人找他們做事,那還不是輕車熟路?
一天25個銅子,包吃,這還不是隨隨便便組織起來幾百人?
組織起來后,再加上那些真的漁民、漁業前從業人員,便朝著海牙進發了。
他們當然是有訴求的。
訴求就是,希望執政官大人,以英王女婿的身份,或者利用我們荷蘭人的“王后”、大英的長公主,跟英國人說一聲,能不能不要再欺壓荷蘭的捕魚業了?
從一開始組織的時候,康不怠就知道結果。
所以也早早開出了價碼:
被打斷胳膊,十兩;被卸一條腿,三十兩;肋骨被打斷,十五兩;被開槍打死,一百五兩。
因為,人群里,除了乞丐、真正的漁民,還有一堆專業的。他們負責煽風點火,在適當的時候,鼓動人群沖擊海牙宮廷,制造點流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