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覺得不太對的同時,內心也有些糾結。
要說起來,白馬、黑馬,能拉著大順這輛車往前平穩前行的,就是好馬。
那么,換一群“黃牛”來拉車,行不行呢?
只要趕車的人還是自己,區別似乎是不大的。
怕只怕,這群黃牛有了自己的“道路”,覺得這條道不對,他媽的趕車的人胡亂趕,走彎路,要是趕車的人走的方向不對,要不要換個趕車的?
這群牛有沒有領頭的?
要說沒有,可以說,這群偶蹄、反芻的,和白馬黑馬不太一樣的牛,都是一個人塑造的。
可要說有,那塑造這群牛的人…
最關鍵一點,還是皇帝覺得現在南洋、西洋、東洋、鯨海、貿易、工商的事,還真得這群黃牛往前拉車才能走,而且走的也是一條看起來非常不錯的坦途。
他自信自己趕車的地位,絕無問題。
皇帝李淦不是精神分裂,卻也有雙重屬性。
一重,封建帝王應該是絕情的政治動物。
另一重,是理性的、渴望在這大爭之世里比肩漢唐的真正君主。
若只是絕情的政治動物,現在要做的,反倒簡單了:取消全部新學實學、打壓這些“黃牛”系的人、不再去考慮與荷蘭的貿易合作、在馬六甲和巽他設置口岸通商、也別管什么工商業發展、廢棄海運保持運河、貶斥劉鈺日后慢慢收拾。
可要是想當個理性的、開明專制的、在這大爭之世里比肩漢唐的真正君主,卻又不得不用這些“黃牛”系的人,不得不去考慮對外擴張、與荷蘭等國的合作、搶占印度、發展工商、廢棄運河暢通海運。
這兩個念頭有著極大的沖突,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如此說,亦不為過。
許久,皇帝面帶笑意,與跪著問對的眾人說了一番聽起來非常好、但細細想來有些不太好的話。
“韓昌黎云: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矣。眾卿得鯨侯傳道,深得三味啊。尤其這南洋、貿易、工商、外交等事,雖難比肩,卻也通曉其正意矣。以朕觀之,鯨侯這個老師做得好哇。”
說罷,一笑,這“傳道”的話題,戛然而止。
下面眾人,包括李欗在內,都聽的一頭霧水,內心惴惴。伴君如伴虎,皇帝的話,總需要再三揣摩,仔細琢磨,到底是好話?還是賴話?
可既不知皇帝內心的的“白馬、黑馬、黃牛”之論,又如何能分辨這到底是好話還是賴話?
皇帝說罷這些,再不提此話茬,轉向跪在前面的饅頭道:“米高米子明,朕記得,當年是在伐羅剎的時候,你立下了功勛,是吧?其時朕問你將來欲做何事,不過是欲得一良家子之女、脫奴仆之命。”
“如今一晃十余載,如今你也多立功勛,又與鯨侯最近。男子漢大丈夫,若有功勛名爵,何患無妻?如今昔日之盟念,也已成就。此后打算,無非封侯,朕自不問。”
“皇子欗等,皆舉你為南洋都護人選。剛才你對答如流,心思縝密,朕亦甚慰,似足可當此任矣。”
“剛才既說‘傳道’事。朕且問你,若你經略南洋,其‘道’若何?”
皇帝剛說完劉鈺為人師、傳道解惑之言,如今又問經略南洋之“道”,看似簡單,實則實則是一道很嚴重、也很危險的問題。
饅頭跟著劉鈺久了,早已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心思。此番北上入京,更是早被劉鈺耳提面命。
此時皇帝如此一問,他略作猶豫,若思考之態,思慮許久,回道:“陛下,臣以為,南洋事,千頭萬緒。”
“貿易等事,乃朝廷執掌,非南洋自己能成。期間外交、談判、海軍等事,方為關鍵。此朝廷路線,非南洋之道。”
“臣以為,南洋之道,唯在一個內外之別的‘別’字。”
皇帝聽到“內外之別”四字,問道:“別在何處?”
“回陛下。臣以為,南洋可以產稻米,蔗糖、香料、蘇木、靛草、棉花。”
“但南洋,當一根鐵釘、一桿火槍、一斤鑄鐵、一臺機器、一艘戰艦都產不出。此所謂,內外之別也。”
“此,為經略南洋之‘道’也。”
“凡南洋都護,當以此為正途。”
“其事可行否?其政可施否?皆可以此為準繩,多以衡量。若不識此道者,不可擔都護南洋之重任。”
“其余政策,皆為術爾,非道也。”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嗯,也不哦,許久才道:“卿試言之。”
“回陛下。若北方草原,不產鐵器,必要互市而得茶、米、鍋等。”
“然,草原產馬,若不互市,或遇災荒,草原動輒十萬控弦之士扣關。在火器、刺刀之前,中原亦騎馬、控弦,勝敗難料。”
“南洋則不同。南洋便是產馬,亦不能游過大洋;艦船火炮之技巧,南洋雖有上等柚木檜木,一則無錢、二則無工匠、三則無軍校教授控船之法。只此一樣,便若有不臣之心,又如何成事?”
“此臣以為,南洋絕無藩鎮禍亂之緣由。此朝廷管理南洋地方之基礎。如此,都護南洋者,或忠、或奸、或有私心、或有逆意,朝廷皆不必擔心漁陽鼙鼓動事也。”
“便是安祿山為南洋都護,只要南洋無船、無炮廠,縱無李林甫,其亦必為忠心耿耿之唐臣也。”
“此其一也。”
“其二,南洋新得,當地土人多叛,心未服也。若天朝西南地方,數百年方可改土歸流,實非一朝一夕之功。”
“但若使南洋所用之物,無一不從天朝內地所得,時間一久,便與天朝不可分也。”
“從鐵鍋到農具、從布匹到首飾、從火柴到器具,皆用天朝之物。”
“時間一久,離了天朝,竟難煮飯生火、穿衣打扮都難。”
“潛移默化,潤物無聲之下,數十年后,則其語言、風俗、禮法、衣冠形制等等,都難免受天朝影響。”
“此潤物無聲之術也。”
“其三,南洋不產器物,天朝卻興工商。”
“無地之民,入城做工;商賈之輩,南洋貿易;窮苦之流,墾耕爪哇。則可緩民無生之困也。”
“南洋不能產火柴,則可養活天朝一萬火柴工;南洋不能產農具,則可養活天朝十萬鐵匠…而其用大米換火柴、用棉花換鐵器,天朝百姓有米可吃、有棉可暖,亦是德政。”
皇帝依舊不動聲色,問道:“既以此為道,又該如何做呢?”
“回陛下,順其自然即可。”
“以天朝器物之價格,若在南洋之內,只取值百抽三的稅,南洋又憑什么能生產出來這些東西與天朝貨物抗衡呢?”
“若這鐵鍋,假設天朝只賣三錢銀子,運過去便得倍利,不過六七錢銀子。南洋地方需要作出五錢銀子的鍋,方可售賣。商人求利,焉肯做賠本買賣?可他若賣五錢,天朝商賈只以三錢,暫時賠本售賣,不消半年,其產業皆亡矣。待其產業亡矣,再以八錢之價,亦不虧損。”
“如今天朝器物,物美價廉,便是運到西洋售賣,亦可大賺,逼得西洋各國不得不高關稅。這南洋小國,既在天朝掌控之內,如何敢加關稅?”
“便是敢加,那西洋諸國,有戰艦數百艘,天朝艦隊不能扣關。這南洋小國,縱然有膽,又如何敵得住?”
“除此之外,南洋的稻米、香料等,便入天朝,于天朝也只有利而少弊,又有什么影響呢?”
“既無工業,南洋一則無有反抗自立之力;二來不得不依附天朝;三來又反過來為天朝工商發展助力。”
“是以,臣以為,經略南洋之道,就在于這個‘內外之別’。”
“內為諸省、外為南洋。內必發展工商、外必遏制工業。”
“其所別者,亦不需要費心盡力去做,只要保證海貿通暢,南洋手工業必自潰矣。二十年后,南洋只有棉花、稻米、靛草、香料、蔗糖等;五十年后,春風潤物已成勢;百年后,當可改土歸流,置省設郡矣。”
“此所謂,順其自然,不治而治也。”
皇帝依舊不置可否。
然后將目光轉向李欗,問道:“吾兒以為如何?”
李欗忙道:“兒臣亦是這般想的。此控蒙之舊智也。以兒臣之愚見,朝廷對倭國政策,長久看,亦是以此為目的;至于西洋諸國,日后若能做到,也當如此。”
“只論南洋,兒臣以為,米子明所言之道,著實有理。”
“但其所言,還有一事遺漏。那便是西洋人。”
“西洋亦有器物,亦可挑唆南洋諸國。是以,必要建設海軍,隔絕西洋人勢力于錫蘭之外。”
“如此,非軍艦不可。”
李欗把問題又繞回到了“擴艦”問題上。
皇帝又詢問其余人道:“你們以為如何?若有不同想法,大可暢所欲言。”
聽起來,好像是皇帝對米子明和李欗的回答,不甚滿意。
可是,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反對,只有一眾諸如“微臣以為如此”的話,顯然是一致同意。
許久,確認無人反對了,皇帝這才笑道:“鯨侯所傳之道,真公忠體國之大道也!卿等得其所傳,朕心甚慰!”
幾乎是和剛才借用師說之言一樣的話。
但不管是心態、還是語氣、亦或態度,都與剛才截然不同。這顯然,不再需要去琢磨,而是皇帝金口玉言的肯定。
皇帝心想的,不是工商業的發展、市場的問題。
而是最基本的政治問題:怎么才能保證南洋將來不造反、割據、謀反、自立?
劉鈺教出來的這些人,這些將來要在南洋做事的人,給出的一致的解決辦法,就是把南洋當殖民地,瓦解南洋的手工業,使得南洋徹底農業化、原材料產地化。就算想在這里造反、起事,那也只是死路一條。
皇帝以最大的惡意去考慮劉鈺、以及劉鈺一系的人,覺得他們若是想要造反,最可能的路線是什么?
自然是南洋割據。
但這些人所學的道理,卻是直接斷了這種可能的根,而且給出了一個不可破解的陽謀誰能違背經濟規律,讓南洋在大順發達的手工業基礎、以及大順海軍控制貿易和關稅的條件下,發展出強大的、足以割據對抗的手工業、造船業、軍火制造業呢大順要做的,是什么都不做,正常貿易即可。
刨除做皇帝不得不考慮的最大惡意,所剩余的問題也就剩下一個了,這些“黃牛系”的人,怎么使用,才能對朝廷內部穩定平衡的影響降到最低、但又不影響大順對外擴張和發展?
如此發展下去,是否有巨大的威脅?現在看不到,可將來呢?
將來萬一需要剎車,怎么才能確保剎的住?
割據南洋,已無可能。那么,將來是否還有另一種不安穩的可能?
皇帝掃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明顯思維已經“黃牛化”的親生兒子,心想難不成,朕走之前,也要把你也一并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