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院里,劉鈺向自己老婆吐漏心聲,壯懷激烈的時候。
禁宮之內,皇帝此時卻也稍微動了動劉鈺說的那種“俱可哂矣”的心思。
只是,若說起來,卻也不能全怪皇帝小心眼。
只看著跪在下面的五十余“下南洋立著功勛之人”,一眼看去,幾乎全是劉鈺帶出來的。
真按照封建時代的說法,這和劉鈺都有“師生之義”,以封建時代的天地君親師禮法來看,和劉鈺的關系可全都不遠。
畢竟科舉的時候,當年的主考官不斷算是考生的老師,而且還是正兒百竟的受知師。
這么算的話,劉鈺這個當年督辦靖海宮的人,說是此時這些下南洋之功臣的老師,絲毫沒錯。
按照封建禮法大義,老師將來出事了的話,學生是有類似于“親親相隱”的規范的。主動去揭發、控訴“老師”的,反倒會被人戳脊梁骨。
雖然這等大義都是扯淡,在朝堂之上、政治斗爭中,沒幾個人會真正在意。
可于下南洋中立下功勛、且稍有資格面圣的這五十余人,都出自一人之手的教調,任誰做皇帝都難免生出一些別樣心思。
關鍵還在于,若是真想要繼續下南洋、奪印度,這些人就非用不可,換別人還真就不行。
大順能征善戰之輩,倒也不少。只是皇帝心里也清楚,南洋的事,與眾不同,又非只是軍事的事。
一分軍事、三分政治、六分經濟,而且制度風俗多與天朝內部不同,不管是政治、經濟,都與國內的情況不同,而且還是大為不同。
若不用這些熟悉那些事的人,真就不好辦。
聽著這些人陳訴各自簡歷,總繞不過跟著劉鈺學習、或者被劉鈺舉薦的經歷,皇帝內心到底還是生出了一些想法。
心道這南洋都護、幾大軍鎮都督、以致將來攻伐印度的主將,都是朕的鯨海侯帶出來的。
此事虧得是在南洋,若是西北西南,當真是叫人心驚肉跳,寢食難安吶。
鯨侯自是純良忠臣,只是人難免會變。
便是曹操,昔日為洛陽北部尉的時候,難道不是大漢的忠臣嗎?趙匡義在禁軍中做事的時候,難道不也是忠愛柴世宗的嗎?
人心會變,奸權之臣,只怕一開始也不是天生的。只是隨著手中權勢愈大,漸漸迷失,到時候又哪里能夠清醒呢?
真要是鯨侯勢力過大,倒是朕在害他。
勢力一大,可能就會生出別樣心思,到時候做了什么跋扈之事,牽連全家乃至子孫,這難道不是朕沒有提前打壓的錯嗎?
再看看在這些人最前面的自己的兒子李欗,皇帝心里不禁想到了前些日子一些臣子的進諫。
南洋事剛剛解決,劉鈺還沒回來的時候,就有大臣進諫皇帝,說海軍內外,皆鯨侯之徒,如此恐于社稷不利。
雖說的沒那么明白,但大抵就是說,作為國家的一支重要的軍事力量、并且已經數次體現出巨大威力、隨時可以突襲大沽口攻打北京城的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里面的軍官全都信服一人,萬一這人將來造反怎么辦?
這海軍加上陸戰隊,前日能突襲倭國登直接登陸圍城、昨日能直下巴達維亞迫使巴達維亞直接放低抵抗,焉知將來不會襲擾東南、隔絕漕運,乃成割據之態勢?
本來,南方就比北方富庶,如今又多了南洋,再有了海軍,若在斷了漕運,這天下難道不直接就被切斷了嗎?
這番進諫,在皇帝聽來,難免覺得有些老調重彈,頗像是當年劉鈺嚇唬皇帝西洋人以船隊進攻的路線,自己早已聽過了。
只不過,道理是老調重彈,可這大臣提出的解決辦法,卻著實讓皇帝“耳目一新”。
認為既下了南洋,天下再無大事,外部也無威脅,何不把海軍全都拆了?
一來可以省卻錢糧,縱不造艦,海軍每年的維護、訓練、養護、軍餉,都是一筆大數目。
裁撤海軍,把這些錢用來蠲免天下錢糧,方是仁義之道。
二來,也可防備海軍被人利用,用來造反。萬一真要是海軍截斷漕運,突襲京城,這天下誰人能敵?
三則,自古以來,天朝唯獨前朝永樂年間有一支海軍,其余時候,并無海軍,其余朝代不也是過的好好的嗎?哪個朝代,是因為沒有海軍而亡國的呢?
自古沒有聽說因為缺乏海軍而亡國的事,但卻知道因為橫征暴斂、征伐無度、窮兵黷武而亡國的,比比皆是。
如今既下了南洋,成歷朝未成之拓邊大業,這已經是遠邁漢唐了。
可漢唐的軍閥藩鎮好戰之禍,難道不也是因為漢唐的版圖太大的緣故嗎?
還不如把軍艦拆其大半,水手轉為屯墾軍,將船上的鐵炮放置于炮臺、銅炮融了鑄錢,節省的海軍軍費蠲免天下錢糧云云。
對此番進諫,皇帝既沒有怒斥大臣愚蠢,也沒有稱贊大臣遠見,而是以一種非常低調的方式,將這件事冷處理了。
他還沒傻到要把好容易傾力建出的海軍全拆掉的地步。但也不想用一堆政治不正確的話,惹朝堂的馬蜂窩。
他想的倒是挺好,覺得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海軍也和陸軍不一樣了、南洋也不是西域東北西南。
甚至功勛卓著的劉鈺,在朝中其實也根本沒有什么勢力,簡直就是個想捏就捏、想揉就揉的軟柿子。
劉鈺的勢力,或者說嫡系,是一群特殊的軍官,而且絕大多數還是海軍。
外人看起來,他步步高升,參與軍事,皇帝信任,已然算是封侯拜相了;而他嫡系的人,也是一個個步步高升,充斥海陸。
但實際上,他卻像是把魚釣離了水。
幾大嫡系,要么駐南洋、要么駐朝鮮、要么駐日本。
而這些“嫡系”,官升的挺高、可手里卻沒軍艦了。
就像是皇帝已經內定為錫蘭都督,或者南洋都護的人選,都是眾所周知的劉鈺的嫡系。
聽起來,真是皇恩浩蕩。
他們手里有軍隊、甚至有一定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力,但是他們沒海軍。
這和當年準噶爾未滅時候的西京留守、征西大軍主帥可不一樣。
這些南洋的都督、都護、總督們,想干大事必要經過朝廷允許、想干小事隨便折騰。
只要手里沒有一支能全滅威海衛、大沽口、旅順港的艦隊,皇帝就不會擔心。
在樞密院,劉鈺帶出來的人,都是一群參謀。
有機會參與戰略,但是有點像是前朝還沒變味時候的內閣,官職都不高、參謀的事很大,但是半個兵也調不出來。
若是有人細心觀察大順的官場,就會發現劉鈺這一派系的人,一個個耀武揚威風光赫赫,今兒琢磨琢磨怎么滅越南、明兒思索思索怎么攻緬甸。
可是手里有人事權的,卻幾乎沒有。
而且各部隊的參謀長,也沒有真正的指揮權,只有建議權。真正的指揮權,始終捏在主將手里,任何命令簽發都要過主將的手。
劉鈺這個“派系領袖”,都沒有發起“兵權歸參謀還是歸主將”之爭,自然也翻騰不起來任何的浪花。
以前派系的領袖人物,都得為自己人爭取好處、官職等。因為以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自己家的蘿卜最好多占坑。
可劉鈺這邊,是使勁兒在外面挖蘿卜坑。像是這錫蘭都督之類的職位,之前根本沒有。
這也就導致了劉鈺這樣的派系領袖,是和以前不太一樣的:說他沒有派系吧,肯定有;說他為派系的人忙著內斗爭權,卻沒有;說他派系的人不信服他、覺得他沒帶來好處吧,卻也不是。
這樣的人,說他是權臣,倒似乎是對“權臣”二字的侮辱。
總言而之,理性讓皇帝心里清楚,南洋和天朝內地不一樣,海軍和陸軍形式也不一樣,不能以過去的思維去考慮現在的事。
但作為皇帝另一面的純粹政治動物,又讓皇帝看著一堆堆全是靖海宮出身的、一些甚至都把劉鈺嫡系寫在身上抹不去的人,充斥南洋、海軍,內心也是不安的。
若是這幾年已經有所動作:海軍歸海軍部文官掌管部分事務分權、重用劉鈺離開之后畢業的年輕人、人事權方面堅決不用劉鈺嫡系的人、明著讓劉鈺的嫡系們去南洋蹲著升官獎勵、暗里把他們的海軍軍權都剝奪只剩下一堆沒有船只能蹲在島上的駐屯軍…
但眼下,此時此刻,看著黑壓壓的一群人,閉口鯨侯、張口鯨侯,內心滋味,實在可知。
關鍵這群人還能打。
不但能打,外交、政治、民政、經濟,居然也都有所了解,手段不低。
其中有可以指揮海軍艦隊決勝的、有能指揮陸戰隊攻城拔寨的、有能深入奴工中策動起義嘯聚山林的、也有通曉外語可聯絡西夷的、還有能對南洋民政提出手段的…
若論海戰,朝中哪有一人能勝得過眼前這些人?若論經濟貿易,朝中非劉鈺帶出來的人,又有幾個能說的頭頭是道?
可不用這些人,又用誰?
用科舉出身的,去和西洋人打交道、做貿易?用一群幾何都不會、完全看不懂海圖、不會算風向的科舉生員,去指揮海戰,戰列艦對轟?用一群只知道口呼小農之利不可奪的人,去管種植園、糖廠、肉桂作坊?
再度看看眼前跪著授功的這些人,皇帝內心忍不住嘆了口氣,心道:“不可急、不可急。緩緩行之,只要將來將他的嫡系都調回京城、離了海軍就是。如今看似四海升平,實則正是用人之際,萬不可自毀海上長城。”
堪堪壓住心中政治動物的腌臜之念,皇帝先轉向了眾人前面的李欗,笑問道:“吾兒此番去南洋,何所見聞?鯨侯一手操練出的海軍,比之西洋人若何?既是親自參戰,定知西洋人底細,憑借如何?”
李欗忙道:“父皇,兒臣此番去南洋,所見所聞之首,在于打仗者,在經濟財稅也。”
“若要開拓,無錢不行;既要開拓,必要取利。昔日鯨侯曾對兒臣說過此番道理,兒臣彼時尚幼,難知深意。此番下南洋,終于明白了其中道理,方知鯨侯大智,實非兒臣能及。”
“至于海軍,圣朝海軍…恕兒臣直言,若以操演論,不弱西洋人,甚至略強;但以艦數論,比之西洋強國,尚有差距。”
“此番海戰,荷蘭人雖船小炮弱,可終究縱橫海上二百余年,底蘊猶在。臨戰時候,調度有方,敢打敢拼,艦長意識到位。若非父皇圣明、鯨侯力主,使得圣朝艦數遠超荷蘭東印度公司,勝負實未可知也。”
“兒臣所見者,唯一件事:有錢,便有強大的海軍。無錢,便是縱橫七海二百年之底蘊,依舊不行。”
“陸戰曰:兵在精不在多。”
“海戰曰:船堅炮利水手多,則無往而不利。名將或可以八百破一千,但絕無八百破三千之能。”
“若圣朝有戰列艦百艘,父皇將一無名之輩領軍,縱西洋海軍戰神德·勒伊特復生,亦不可敵。”
“兒臣總督海軍戎政,每思于此,均感海軍一物,真天帝以饋天朝,最是契合。只要財政歸于中央,以天朝地大富庶,又無需慮藩鎮之禍將帥之危,實該大建海軍,爭霸七海,而取大利也!”
李欗想著劉鈺和南洋與他商量的事,趁著皇帝問了一句南洋見聞的機會,直接說了出來,要為海軍爭取更多的軍費、更多的軍艦。
皇帝倒是沒有因為李欗也“張口鯨侯、閉口鯨侯”的話而不爽,只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心道這海軍是裁撤還是擴建的事,怕是又要在朝中鬧出大風波。
一邊要裁撤省錢,蠲免錢糧,這是蠢貨,可是政治正確。
一邊要擴軍擴艦、爭霸七海,豪取貿易之利。這是對的,但是政治錯誤。
自己這個天子,若是政治不正確,窮兵黷武,擴軍備戰,出錢造艦,在儒學官員眼中,與蠻夷何異?可要是政治正確,拆了軍艦蠲免錢糧,在這些新學實學軍官眼里,又和昏君有什么區別?
本來這幾天皇帝挺高興的,哪怕是當日劉鈺說的那番“宇宙之悲”,到頭來誰都逃不過周期律,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等等話,都沒讓皇帝感覺到不爽。
今日想著朝會的爭吵,卻讓心里頓時不痛快起來,心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南巡之前,不知竟要經歷多少次菜市場一樣的朝會?
再加上南洋事不歸六政府管,官員又都是劉鈺嫡系,肯定會有人借此生事,勸諫時候,怕是什么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有些話,若不說破,日后總好相見;若是說破,甚至再來幾句誅心之言,只怕劉鈺又要避禍,到時候把南洋和貿易的爛攤子一扔,鬧將起來,如何收場?
但這時候,面對李欗和一眾海軍出身的軍官,皇帝也不好說你們想的這些事會惹麻煩。
只好面露微笑地夸獎道:“真吾兒也。能知道打仗就是打財稅這樣的道理,可見確實歷練了。至于海軍七海取利一事,不可急也。南洋事尚未解決干凈呢,古人云,得隴而望蜀,隴尚未定,何談取蜀?”
“亦或說,南洋有利,不需小民加稅,亦可足用。只是,南洋的利,現在可見到了?化作銀錢入了庫了?既還沒有,那便說什么都不夠分量。”
“昔日,王荊公還說民不加賦而國用足呢。他說的很有道理、聽起來也確實是那么回事,但結果呢?”
“所難反駁者,唯事已成爾。事既不成,理便不硬。”
“爾等皆有功勛,又被舉有才能,朕正要考教考教你們,這南洋取利,到底該如何做?幾時能見到利?利有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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