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農村,回到了城市,整體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個時代不算好,不過松江府是富庶之地,那就大不相同。
劉鈺等人要去走訪一些紡織作坊。而松江府的大街上,也有這一次跟隨著劉鈺一同入京的東南亞各國的貢使,以及一部分西歐人。
前者是為了朝貢,確認一下東南亞的新主人;后者則是嗅到了商業機會,希望填補荷蘭人走后的空缺,拿到香料的貿易權。
皇帝和朝廷對江南的富庶,還是很自信的。
故而但凡要展示國家富庶的時候,都會讓貢使或者使節們,先在江南停留參觀,然后再沿著運河經濟帶北上。這有點類似于隋朝故事里用絲綢纏樹裝點門面,都是為了外部的面子,但說不通的就是大順此時對江南城市真的是自信而不是自負,故而不用刻意裝點。
歷史上馬戛爾尼,以及其后的阿美士德來滿清治下的中國,在拒絕開放北方港口和割讓舟山之前,對華人還是留了點口德的。
至少在拒絕割讓舟山做英國貨棧之前,對華人的容貌評價,刨除那句“以容貌美丑而言,中國女子沒有一人能凌駕歐洲女人之上者”這種主觀美學評價外,評價還算可以。當然這時候華人上流社會看歐洲女子,也都是視之鬼婦,審美觀差異過大。
其曰男子多雄偉有力,四肢筋肉突起,無萎靡不振之相。余留意觀之,忍不住吟誦莎翁之《暴風雨》之詩句:觀此蕓蕓眾生兮,嘆造物之神奇;人類之美且大兮,吾樂乎新世界之自居。
當然歷史上滿清和英國之間,在馬戛爾尼訪華之前十多年,就有過一些相當不愉快的交往。
英國商船休斯夫人號,在鳴炮致敬的時候,誤裝了枚鐵彈,以至于打死了兩個看熱鬧的人,結果按照英國人的說法,是當地官員蠻橫地上船抓走了無辜的炮手處以絞刑;而英國人認為這屬于失誤,沒有任何法律責任,連錢也不用賠。
包括更早之前的百夫長號泊靠事件引發的不愉快,使得歐洲對中國這邊法律的評價,是挺負面的:中國法律是武斷、殘暴的、以命抵命的野蠻人時代的法律;和歐洲關于平等、正義或人性的觀點不相容。
有了這些沖突和利益糾葛,有些話,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總歸,這個時代終究是十八世紀40年代而不是90年代,此時大順的江南城市風物,還是足夠震撼這些外來者的。
歐洲人現在正享受著“借中諷歐”的啟蒙運動讓劉鈺這個大順人臉紅的胡吹,即便如此,這些特許在松江府參觀、準備北上覲見皇帝抓住香料貿易的歐洲人,也還沒有那種期待極高而失望的情緒。
至于那些東南亞小國的人,則是徹底被震撼到了。松江府自來就是富庶之地,這些年又鼓勵工商業,謂之樣板,亦不為過。
松江府城中的人,對這些在街上游蕩的外國人,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奇。
大順有了海軍,并且可以確保保護海岸之后,大順的貿易中心就開始北移。松江府,或者說長江中下游開放的前提,在一個封建帝制的大一統王朝看來,就是得有一支海軍保證海上安全。
否則的話,西洋人的船隊整天在漕運的關鍵點晃悠,肯定害怕。漕運是封建帝國的動脈。
滿清搞十三行一口通商,肯定是封閉落后保守的表現。
一口是封閉落后這個確定的前提下,都是一口,為什么這一口選在廣州而不是更適合的上海,這里面更多的還是統治術上的考慮。
大順不是滿清,大順有了一支遠洋海軍,并且至少此時可以確定印度以東無敵。
那么,對廢漕改海來說,或許還能說只是個必要不充分條件;那貿易中心北移,靠近到手工業中心和金融中心,便是一個必然結果了。
見的多了,也就不驚。
甚至松江府的人對西洋人的好奇程度,遠遠低于那些東南亞人。
因為即便貿易中心北移之前,一大堆耶穌會的天主教傳教士在松江府,光徐光啟的孫女,就在松江府周邊捐建了130座教堂,幾乎天天都見,又怎么能感覺到好奇呢?
反倒是那些東南亞人,之前在松江府可是少見。
而這種夷人在松江府溜達的場景,也讓松江府那些搞手工業的、搞紡織業的,欣喜若狂。
他們喜的,不是什么萬國來朝。那關他們屁事?
他們喜的,是上一次日本人被朝廷安排來松江府這里參觀,然后對日貿易開啟新篇章,他們的布匹銷售也上了個新臺階;上上次瑞典人來松江府參觀,展示天朝富庶,他們的棉布銷售又上了個新臺階。
如今不但是西洋人來了,便是南洋那邊的人也來了,有著前幾次的經驗,焉能不喜?
夷人來了,是不是貿易量一定會增加?是不是生意一定會比之前更好?
這里面,是沒有必然聯系的。
就像是歷史上經典的那場琉球封貢事件一樣,商人們拿著滿清遷界禁海這種反人類政策時候的經驗,認為去琉球封貢帶多少貨都能被人一搶而空,結果導致了貨到琉球賣不出去以致武裝暴動要求琉球王必須全部吃下一樣。
不考慮深層次的原因,只看淺層的表象聯系,就很容易得出錯誤的、經驗化的結論。這亦算是“以史為鑒”四個字想要搞清楚、弄透徹,最難的地方。
于是劉鈺等人邁步進入一家擁有一百二十張織機的機戶家里時,這個“資本家”,正在忙著準備再擴充八十張織機,準備迎接一波貿易紅利,把握住時代的浪潮。
待見了劉鈺等人,連忙放下手中的事,將劉鈺等人迎入后堂,奉茶見禮,叩拜之后,這家主人更是對劉鈺連連磕頭。
“實不相瞞,我等這些紡織機會,年節都會祭拜鯨侯,以報萬一。我家本來只有七八張織機,也虧得內子手巧,織布手段也好,織出的料子眾人搶購,積攢了一些家本。”
“一開始,先趕上了海軍大建,軍官所穿呢絨,皆從法蘭西來。可除呢絨之外,水手不提,軍官的另幾套軍裝也是松江府的棉布。正趕上采購,內子覺得,這衣服不可能只買一次,是以力主貸了些,增了一倍的織機。”
“越明年,對倭開戰。這倭國不產棉布,無種棉花,貿易之后,棉布銷售日多。尤其是松江府的布,在倭國頗受歡迎,每年往送長崎的貨船都要采購不少。這貸款買的織機,不但兩年本息都還清了,還生了不少息。”
“便又買了幾臺織機。又恰逢這西洋人的‘飛梭’之法傳來,此物甚妙。傳來之后,內子與小人略作改動,又使織布日多。本生息、息生本,如今已然小康,更有織機百二十張,此皆賴鯨侯之力。”
“我等時時祭拜,著實真心。”
這一統夸獎下來,劉鈺一掃在農村時候的無力感,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如此說來,你家這當家的,倒是你妻子了。我看這松江府的紡織業越發發達,日后女子說話,越發重了。”
“若富的,多半還是妻女手巧,紡的一手好織,賣得好,便可買織機做機戶,雇傭機工。”
“若窮的,那女子若能紡紗織布賺錢,在家里可不就說話硬氣?真要過不下去,便散了,憑一手織布的本事,還有甚么可怕?”
“我看這松江府,日后女子先頂半邊天,男子相較別處怕要先留個唯諾之名了。”
“既是有此等見識,想來也是巾幗豪杰,竟不差這尋常須眉的。何不請出來一見?本官正有些事想要問問,你也不必驚疑,無非是些買賣、生意、紡織上的事。”
那機戶忙道:“鯨侯說笑了,這有什么可驚異的?松江府不比別處,機工女子頗多,聚在一處做事,并無太多規矩。只是依著規矩,女子理應回避,怕沖撞了諸位大人。既是鯨侯不棄,我這便去尋。”
不多時,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人緩緩走來。
容貌不算漂亮,穿一身綢裙,略施了一些粉黛,但也不濃。
一看也是個平日里多在商業場里打交道的,并不懼怕,見了個萬福,又說了一堆拍馬屁的好話。
劉鈺有了在農村調查的經驗,此時相當理解漢弗萊爵士的那句話:若是政府不預先知道結果,就不要去做民意調查。
在農村,問糧價問題,肯定是一鼻子灰。
但在這里問糧價問題,立刻得到的都是支持和贊同。
那婦人更是個伶牙俐齒的,見劉鈺平易近人,略說幾句后,就這糧價問題便打開了話匣子。
“鯨侯有所不知啊。這機工可都不是省油的燈。雖說朝廷下了‘永禁齊行叫歇’的令,可管起來哪有這么容易?”
“機工里,多有些悍人,動輒鼓動織工鬧事。就說‘飛梭’之前,或有計件工資、或有按天算錢的。這飛梭一出,他們便先鬧了事,一群人非要計件工資,說什么也不要按天的卯子工”。
“這糧價也是如此。如今鯨侯可知,松江府的織工,都有‘米貼’?都是他們齊行叫歇鬧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