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這么說,就純粹是胡攪蠻纏了,而且也就是過過嘴癮。
大順朝廷哪有這個膽子,搞減租減息和三十年贖買?
但以此時儒林的政治正確,在這個基礎下講道理,劉鈺肯定是講不過他們的。好在北派大儒們搞出了這么一個三十年贖買的幻想,以魔法對抗魔法,以井田對抗兼并,至少嘴上的便宜還能占。
中國的出路到底在哪,歷史已經給出了一個答案。只是這個題目提前了二百年,在二百年前是不是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劉鈺覺得有第一條路保底的話,那就可以試著嘗試下第二條路。走不通,再差還能比甲午戰敗之后的底子還差?
只是,這第二條路,走起來就有些不仁義了。
譬如現在的松江府,什么才算是“進步”?
小農破產、進廠做工、實在容納不下去南洋砍甘蔗搓肉桂、或者被迫去南洋墾殖還債。
這…就是“進步”。
把小農逼破產,是有技術的。
不能太急,太急的話,大順會全面反動,新型階層的這點力量也根本沒能力壓制一場比起明末規模還大的農民起義。
要慢慢來,一點一點的來。
比如松江府的低糧價、比如松江府的貨幣稅,從而慢慢讓小農失去活路。
要么去城市當雇工;要么被人簽約當契約奴…或者叫契約長工,因為大順法律規定不得蓄奴,所以不能叫奴,得叫長工,然后去南洋勞作。
不把百姓逼到沒有活路,誰肯背井離鄉去死亡率極高的南洋?
但不能一次性把太多的百姓逼得沒有活路,因為一次性逼的太多,還有另一條“吃他娘、喝他娘、均田之后不納糧”的路子。
這就需要施政者有比較高明的施政手段。
但肯定,這里面沒有減租減息三十年贖買的政策。
總歸,劉鈺和這些士紳們說的這些,也就是過過嘴癮,根本辦不成。
這一番過嘴癮的話,可是把這些士紳們嚇住了。都知道劉鈺的名聲不好,做起事來像個二愣子,皇帝又寵信,誰知道能不能真的干出這么“禍國殃民”的事?
大順是不敢搞耕者有其田的,這一點誰都知道。
但是,永佃降租之事,這些年卻一直都是底層所呼吁的。明末為了爭取永佃權和減租減息爆發的起義,也都集中在南方。
這些年被大順偶像無害化的鏟平王祭祀,固然鏟平天下貧富之別這樣的激進想法被遏制了,但是更善意一點的永佃減租的呼聲一直流傳。
永佃減租還好,這三十年贖買政策,可就徹底要挖了全天下士紳的根了。
但從道理上講,又沒法反駁。
因為在他們看來北方那幾個腦子有問題的大儒,如顏習齋、李剛主等輩,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復井田。
三十年贖買,只是復井田的一個過渡。
是“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的一個過程。
作為儒生,誰能說井田不是終極理想?在井田這個終極理想之下,北派大儒提出的三十年贖買、耕者有其田、天地間田天地間人共享,等等說辭,在儒家這個特殊的、在劉鈺看來頗有些空想的小資小農封建社的思想體系下,也不能說他們不對。
甚至還有人提出了一些過度辦法。
除了顏習齋、李剛主的贖買法、永佃繼承法外,其學派的其余人,還提出了一些非常腦洞大開的設想。
比如增加官田數量,對官田降稅、對私田重稅、從而讓百姓都將私田投靠官田。
這顯然是受到了明末小農投效士紳這種做法的啟發。
還比如,嚴格士農工商的身份等級,農民就是農民、工匠就是工匠、商人就是商人,農民才能種地,商人的身份不能買地等等。
這是受到了復古的啟發。
亦或者,將所有土地歸官,搞類似于差級地租的方式。
但是他們只學過這些經書,沒有啥經濟學的知識,這些腦洞大開的想法適合寫進人間天堂的描繪,卻不適合指導實踐。
總然言之一句話,他們的想法全都是扯淡。
搞到最后,必然是農業的宗法制、手工業的行會制。
用后世比較委婉的評價,這叫“主觀的空想社會主義者,客觀的反動主義者”。
而且還是反動透頂、準備一桿子反動到封建社會早期的那種。
不過,這種反動的空想,在大順這邊卻是大殺器,用來嚇唬士紳最是好用,而且這既不是“異教”,也不是“異端”,而是可以怒斥宋明理學的真正的原教旨的、復古儒學。
既然看的都是兩千年前的經書,那么誰復古,誰就最儒。
一個歲數大一點的士紳也是看過北派復古儒的書籍,忙道:“鯨侯卻是說笑了。自秦開阡陌、破井田以來,土地私有,父死子繼,這就是千年來的規矩。佃租永佃三十年贖買之說,實在是北邊的那些儒生不懂,胡言亂語,皆為妄言。如此一來,與搶劫何異?這不是助長天下風氣敗壞嗎?”
“佃租之事,你情我愿。非是逼迫,若是嫌貴,自可不租。這等你情我愿之事,實不該管。”
“若如此辦,是劫富戶之財,必使天下大亂。”
“我等所求之事,不過是禁止稻米進口,為小民蒼生求一生路。如此,國家不會動蕩、社稷不會危及,只消朝廷一紙明文,便可消弭小民之怨氣。”
“治大國,若烹小鮮。豈可行激進之政?”
“農為國本,商為民末。如今卻叫商賈得利、小農艱難,恐非善政。一旦動搖國本,這…”
這老鄉紳嘴上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心里其實也是真的有點憂國憂民的。只從道德角度上講,他們也不一定都是壞人,不一定就真的沒有什么惻隱之心、仁義之念。
不過,他們屁股上的封建地主紋章也確實擦不干凈。
這老士紳在松江府,不算是太大的地主,也就900多畝土地。
而且還不是上海縣的爛地、海邊鹽水地,而是松江的地。每畝地平均可以收八斗租子。
每年的稻米租子,就有700多石。
他還是挺有道德的,并沒有諸如大斗進、小斗出之類的事,只是按照正常的規矩收租子。
前些年,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劉鈺開始折騰海外貿易之前,他的日子過得很不錯。
因為大量的美洲白銀涌入,大順的糧價從明末開始,出現了一波持續上漲的趨勢。
尤其是當年劉鈺去日本送稻米換貿易許可證的時候,松江府也遭了那場波及東海沿岸的大災,以至于大米最貴的時候,達到了4兩6錢銀子一石。
這700多石稻米的租子,就是3000兩銀子。
可是,隨著大順航海術的進步,天文學的進步,造船術的進步,以及大量的白銀收緊進行投資,還有東北蝦夷地區的開發、遼東鐵礦京畿煤礦的投資、靠海產煤地興辦玻璃廠等資本轉移等等等等緣故,這幾年松江府的米價可是降低了許多。
歌謠里說的“東洋麥”,實際上是遼東或者蝦夷的糧食。
南洋米,也不完全是南洋的米,有一部分其實是臺灣的米。
松江又逐漸擠占了廣州這個對外貿易中心的地位,同時長江口地區還是試行漕米海運的出發地。
這都使得松江府擁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糧價持續下降。加上朝廷對稻米進口免稅的政策,這幾年最便宜的時候,大米出現過一波七錢銀子一石的低價。
同樣的700石租子,最貴的時候,能賣3000兩銀子。
這幾年最便宜的時候,只能賣500兩。
3000變500,任誰都會抱怨。
這老士紳,又是個非常傳統的正統鄉賢。
收入除了租子,就是放點高利貸。
很正統,很老派。
所以,松江府工商業大發展,各種股份制公司如雨后春筍般出現,這老士紳認為這都是邪路,并不參與。
收租和放高利貸,才是正統。搞工商業、入股投資,那是異端。
于是,時代在發展,老人卻跟不上,自然而然也就感受到了糧價波動給他帶來的沖擊。
而且就算是給小農放高利貸,那也受到糧價的影響。糧價降低,佃農更加還不起貸款。
還不起貸款,本來稍微有點地,也都賣了。除了一身力氣之外,啥也沒有了。到頭來就是個債務奴隸,干活的收益也都歸來主家。
可糧價低,干活的收益就算全歸了主家,那也沒幾個錢。
這邊搞糧食貿易的,都是大買賣人,很多都是領著給朝廷運漕米任務的。這些商人反正也確實可惡,逐利貪心,每年糧食收獲季節,都會極力壓低糧價。
松江府的工商業確實在發展,但這些鄉紳階層們,也確確實實感受到了自己的利益受損。
如果沒有東洋麥、南洋米,他們當然是支持松江工商業發展的。
大量的人進入城里做事,需要的糧食也就增加。工商業發展,白銀多,需要的糧食又增加,糧食當然是漲價的。
問題是,大順航海術的發展有些快,二十年時間已經打破了“千里不販糴”的規矩。工商業是發展了,可是運輸業也發展了,糧食價格不但沒漲,反而落了一些,維持在一個八錢到一兩的空間內。
著實難受。體面的生活也日益受到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