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做商人,既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身份。
身份等級制,是封建社會的重要標志。
只是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只能隱藏在心里,即便是再熟悉的人面前也不會輕易表露,更不要說寫日記這種沒事找事的行為。
如今來到他宅里商談日后西洋貿易事的,都是前幾年鄉賢祠事件之后決定繼續當商人的一群人。
既是都篤定了繼續做商人,而不是轉型去當鄉紳,這西洋貿易也就至關重要了。
“林兄就沒從鯨侯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林允文正色道:“這話日后再也休說。鯨侯也說過這內幕交易的事,如今朝廷又遣鯨侯來松江府,正是為了處理貿易事宜。我過去雖是運氣好,鯨侯不以我粗鄙,不恥下問,討論了一下關于倭語的事。可我是什么身份?鯨侯何等身份?即便有心攀附,又哪有機會?”
否定之后,問話的商人忙道:“林兄勿慮,我等也有分寸,不是問這個。而是說,關于這西洋貿易、南洋貿易的事。鯨侯只說此事約有七八成把握能做成,這剩下的二三成,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酒宴上,我等也不敢多問…”
林允文依舊搖頭。
“此事我也不知。”
“或在廟堂之高、或在九天之外。”
“皆非我等力所能及之處。鯨侯既不說,哪個敢問?鯨侯若想說,又何必打此啞謎?況于既有七八成把握,也定下來了股息事,我看還是準備銀子為正事。”
旁邊的商人忙道:“銀子定是要準備的。只是,這幾年朝廷雖然對我等商人也算是寬容,可有些事,終究還是得留個心眼啊。”
“林兄在倭國開國之前,在鯨侯拿到倭國貿易許可證之前,就常跑倭國。想來也知道,這跑倭國的,以前也有為朝廷做事的。云南的銅礦開起來之前,朝廷缺銅,都要去倭國買銅。”
“凡領了事的,一旦不賺錢了,想要退,那就難了。這西洋貿易公司,怕就怕將來朝廷不允許退股,或者就按照咱們定下來的股息發錢。”
林允文笑道:“這幾年不也搞了不少的募股的有限責任的公司嗎?這股票不要了,賣與別人便是。之前確實是有你說的情況,但這幾年也不曾有類似的事,西洋人也都如此做,朝廷如今也在師夷長技。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師。孔子非賢不及老聃、萇弘之徒,西夷亦有所長之處可以學。鯨侯這些年一直如此說,我看這西洋貿易,沒什么可擔心的。”
那商人嘆了口氣道:“西洋人金山銀山多得是。錢利一多,難免不會叫人眼熱心饞。”
“這不像是對倭國的貿易,幾百萬兩的貨物。若真的是全然控制了對西洋的貿易,怕是一年千萬兩的貨利。可不是小數目。”
“便是鯨侯支持,也難保朝中沒有眼熱之輩。到時候,開拓的事,我們做了;但取利的時候,卻將我們推開…”
“林兄且想想,前幾年的鄉賢祠之事。我等哪有什么說話的權利?不過是一群最賤之民。到時候朝廷一紙文令,我等能怎么辦?”
“今日鯨侯得勢,一切都好說。將來朝堂之爭,或是鯨侯壞了事,你說得準?”
林允文聽這話,感覺這里面話里有話,便問道:“這到奇了。你若是怕,便不投錢就是,鯨侯也沒說非逼著你投錢。若要投錢,又何必前怕狼后怕虎,這可不是做大生意的心態。”
那幾個商人彼此看了看,終于說道:“林兄,我們的意思,是說林兄和鯨侯這邊能搭上關系,鯨侯的為人我們也是知曉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們這些商人也悄悄結社,借著鯨侯這條線…這就算是廟堂之高,朝中爭斗,也得用錢不是?我們雖不懂,但若缺錢、或者需要用錢的時候,便牽個線,我們給一筆錢,使得朝中的政策向著我們?”
“朝中有反對的,肯定也有支持的。若有對我們有利的,這錢,我們也該舍得花才是。”
“朝中若無人,我們不就是一群待宰的肥羊?”
林允文被這幾人的想法嚇了一跳,忙道:“休說!休說!你們這不是作死嗎?我等使錢給州牧、最多到府尹,這都沒事。可若是朝中的事我們竟要參與,甚至還要給錢,這不是給人把柄嗎?”
“本來支持還是反對,都是公事,各有大義。若是我們使錢,這就是結黨了。到時候,朝廷怎么看此事?天子如何看此事?”
“我聽鯨侯說,當年宮中洋人頗多,就太子之事,西洋人便在禁教還是興教的事上,物色人選,竟有染指宮闈繼承之心,終究出了大事,乃至于禁教大風起。”
“你們這么想,可真是作大死啊。這是你我該碰的東西?
“萬不可這么想!萬不可這么想啊。今日你們把這話說出來,可就到此為止了。”
“若還想保住腦袋、保住家業,此事以后便是半個字都不要提。爛在肚子里!”
林允文心道這幾個人是瘋了,怎么敢想這種事?
他們這些人雖是豪紳,也能接觸到一些官員,最起碼當地府尹還是常見的。
但是,真正捅到天上的朝堂里的事,他們哪里能明白?
林允文也不懂,可好說也跟著劉鈺混了幾年,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之上次鄉賢祠事件之后有人提點,多少還能明白一點。
朝堂之上,誰最大?
最大的那個人,最怕的是什么?
本來這種事,朝堂上有爭論,實屬正常。
有支持工商的、有不支持工商過度發展的,各執一詞,即便暗地里也有利益輸送,那也還能維持個體面,假裝是公事公辦、出于道義社稷。
可要是真的大張旗鼓地搞什么結社、搞資金支持、利益輸送之類,這可就不是小事了。
朝廷想要辦他們,實在是太容易了。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理由。
關鍵在于朝廷想不想辦、皇帝想不想辦。
本來沒事呢,真要是搞出個明面的商人集團、在搞出一群在朝中的代言人,那不是純粹找抄家呢嗎?
皇帝真想要找毛病,誰身上干凈?就林允文自己來說,當年破產前搞長崎貿易的時候,走私過、運過違禁品,真想要查,哪能缺了罪名?
要說起來,今天出現這種情況,也算是前幾年鄉賢祠事件的延續。
那件事爆發之后,松江府聚集的豪商階層先來了一次分化。
一部分走傳統路線,化商為地主。
另一部分選擇繼續做商人的,也認識到自己的政治地位嚴重不足。既然如此,何不琢磨著在朝中和那些支持工商業的人聯合起來?
朝廷也是個藏污納垢之地,亦不是天庭之上,哪里不需要錢?
若能在朝堂上與一些支持工商業的官員合作,結黨成勢,是不是就可以避免類似于鄉賢祠事件的事情再度發生?
加之他們在松江府常常接觸那些西洋人,一些西洋國家的商人地位,也確實讓他們眼饞不已。
潛移默化中,他們也受到了諸多影響。
一部分人,如現在和林允文暗自商量的這些人,琢磨著官商勾結,結黨成一方勢力。
另一部分人,則開始花錢資助一些反傳統儒學的儒生,鼓吹四民一體、工商亦是國本。
甚至有人借著宋代葉適的一些文章,大肆發揮,只說什么“《書》言‘懋遷有無化居’;周‘譏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幣…故子產拒韓宣子一環不與,今其詞尚存也。漢高祖始行困辱商人之策;至武帝乃有算船告緡之令、鹽鐵榷酤之入,極于平準,取天下百貨自居之。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興。抑末厚本,非正論也。使其果出于厚本而抑末,雖偏尚有義,若后世但奪之以自利,則何名為抑?”
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這都屬于是在作死的邊緣試探。
且不說官商結黨,尤其是在工商業上綁定頗多的一部分勛貴階層,很大可能就是商人勾結的目標。
只說后者那番話,簡直就是指著皇帝或者朝廷的鼻子在罵了:真要是重本輕末,也還算有點道理;但是帶著重本輕末的名頭,卻用來‘自利’,自己發財,這咋能叫抑商?分明是打著抑商的旗號,自己去獲得商人應得的利益…
再要是在歐洲,算不上作死,這可能叫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
從北意大利開始,一堆屁大點的小國,商人勢力稍微強點,干趴本國的封建階級還是有可能的。亦或者商人勢力很大,本國的統治者不得不妥協。
但在大順,這就是作死。
這些豪商放到歐洲也算是有錢的大商人,但不管是荷蘭還是北意大利還是英國的體量、小農階層的數量、士紳階層的能量、中央的集權程度,能和大順一樣嗎?
這點小火苗,隨隨便便上面來場玉露恩澤,就全撲滅了。
距離他們能掀翻舊勢力,還差得遠呢,這時候就琢磨著搞事,不是作死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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