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公剛到荷蘭沒多久,就碰到了一件樂事。
亦算是親眼目睹了什么叫“既不神圣、也不羅馬、更不是帝國”的神圣羅馬帝國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他們這群人剛到荷蘭也就半個多月,便傳來了消息。
英國與荷蘭,在奧地利代表不在場的情況下,單方面和普魯士簽訂了合約,承認普魯士對西里西亞的主權。
普魯士則做出回報,以選侯的身份推選奧地利女王的王夫、意大利的托斯卡納大公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
不過這件樂事,隨后的走向就變得有趣起來。
奧地利人并不滿意,哪怕法國已經攻入了奧屬尼德蘭、哪怕漢諾威選后宣布要是皇帝繼續和普魯士作戰就要斷了給皇帝的援助,奧地利人依舊不罷休,繼續和普魯士開戰,誓死保衛西里西亞。
“還真讓守常說著了。這奧法矛盾下降,普奧矛盾上升,日后奧法之間還真有可能站在一起。”
對這邊的局勢有所了解之后,齊國公沖著跟著他又返回歐洲的康不怠,感嘆了一句。
康不怠沒有官面身份,他是劉鈺的幕僚。這一次齊國公再來歐洲辦這件大事,也需得有人照應出謀劃策,便讓康不怠暫時做了齊國公的私人幕僚,以求達成目的。
一行人來到荷蘭一個月,荷蘭這邊也沒有官方人員前來接洽。但是也沒出現被驅逐之類的情況,大順這一行人就在阿姆斯特丹看熱鬧。
看著混亂的金融市場、看著投資失敗報復社會者的各種表演,順帶也看著荷蘭正在爆發的轟轟烈烈的反包稅制暴動。
不管是荷蘭內部的混亂,還是奧地利不接受調停繼續和普魯士死磕,對大順這行人來說,都是好消息。
康不怠也很贊同齊國公的見解,看來西里西亞一割,普奧矛盾就再也解不開了。
法國畢竟是外來者,和普奧都是神羅內部的,“內斗”永遠要重要于外戰。
這對劉鈺謀劃的大同盟計劃,是大有好處的。
伴隨著普魯士退出戰爭,大順組建武裝中立同盟搞走私的條件,也就更成熟了。
大順在亞洲,那是天朝上國。
但在歐洲,想要辦成事,肯定是要考慮歐洲強國的意見。
在亞洲,大順說這事兒辦不成,他國就辦不成。在歐洲,可就差得遠。
武裝中立同盟,本身就是對付英國的,當然也就不需要考慮英國的意見。
但是,既然不考慮英國的意見,法國的看法就必須要考慮。
荷蘭現在已經徹底亂了,法國覺得優勢極大,到時候會不會吃的太狠,那也難說。
不過,普魯士再一次退出戰爭,法國的局面實際上就再度難看起來。只要奧地利發現自己缺了英荷的英鎊和銀盾,憑自己打不過普魯士,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割讓西里西亞。
如此,法國就又成了自己面對一圈敵人圍攻的態勢。到時候,在處置荷蘭的問題上,肯定是會有所讓步的。
大順這邊提出的條約,法國也就更加有可能支持:即廢除英荷同盟、驅趕奧蘭治家族流亡英國、議會派上臺、荷蘭加入武裝中立同盟、英荷所有的條約全部廢除。
在普魯士再度退出戰爭之前,法國未必會接受大順提出的想法。
法國覺得自己優勢很大:中國盟友毀了荷蘭的經濟、普魯士盟友打的奧地利人痛不欲生、自己攻入了奧屬尼德蘭。中、普、法三國同盟,誰人能敵?這么大的優勢,怎么能就給荷蘭這么寬容的條件?
怎么不得占據奧屬尼德蘭、讓荷蘭做傀儡國、讓英國放棄漢諾威選侯國、扶植親法的神羅國家做皇帝?
故而,齊國公這一次率領的使節團,沒有第一時間向法國提出正式的建議,而是選擇了繼續等待。
等待戰爭真正結束、法國發現自己不但沒有那么大的優勢、反而可能要選入四面皆敵的境地時,大順再出面調停,在歐洲和會上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因為大順這邊實實在在悄悄地坑了法國一大把。
先是大順開放了港口讓英國的喬治·安森艦隊泊靠,使得英國在呂宋獲得大勝。看上去雖然和法國沒啥關系,但是隨后的印度戰爭,喬治·安森的艦隊可以直接從呂宋支援印度,大順這邊對荷宣戰也讓英國不用擔心大順的干涉,基本上坑的法國把印度的殖民地都丟了。
再就是劉鈺和法國達成的人參貂皮貿易,更是坑的法國不輕。法國的海軍是真的不行、殖民地政策也是真的差。本來法國就搞不清楚戰略目標,到底是往北意大利使勁?往尼德蘭低地地區使勁?往印度使勁?還是往北美使勁兒?
被劉鈺這么一搞,法國更懵了。北美的價值伴隨著中法人參貂皮東珠貿易,大大提升。可法國在北美,確確實實也打不過英國。
而且伴隨著貿易價值提升,英國也眼紅了,在北美向法國開戰。
這就使得法國現在看起來高歌猛進…可實際上,被坑的很慘。
只要普魯士退出戰爭,法國的優勢全無,將來談判的時候,也不能對英荷壓的太過,以求來換取印度和北美的利益。
現在嘛,雖然普魯士再度退出戰爭,但是奧地利人還不服氣,還想靠自己繼續打。
法國也還沒看到劉鈺給法國挖了這個大坑,此時沒有見好就收。
故而齊國公便覺得在荷蘭長住一段時間,估摸著少說也要二三年時間,才能真正達成目的。
一來等著歐洲的局勢已經沒有什么意外了,各國都實在打不動了,不得不坐下來談判的時候,大順的和會提議才能通過。
二來便是這也還是要等在大順那邊的一群荷蘭人,返回荷蘭,讓他們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荷蘭大順的實力,方有可能讓荷蘭的議會派下定決心。
至于現在,等就是了。
荷蘭人不主動找他們,他們也不會去主動找荷蘭人。
然而,就在英國與荷蘭承認了普魯士對西里西亞的主權后不久,一封非常中式的請柬,用很標準的中文送到了齊國公的駐地。
請客的,是阿姆斯特丹的商人階層,議會派的一些人物。
這不是官方的邀請,因為荷蘭現在不再是無執政的時代,威廉四世是正兒八經的七省聯合執政官,而且還是終身執政,甚至可以世襲。
除了不叫國王或者荷蘭大公之外,已經基本上與國王沒啥區別了。
威廉四世還沒出面邀請,這些出面邀請的人便不算是荷蘭的官方人物。即便有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長、議長級別的,那也不是官方宴請。
齊國公的身份和外交規格,只有威廉四世才有資格官方宴請,這是基本的外交規矩。
看著這張非常中式風格的請柬,齊國公忍不住笑道:“荷蘭人自前朝便在天朝做生意,真要有心,弄一份這樣的請柬還是可以的。只是,上次守常來的時候,荷蘭人可有這樣的請柬?”
康不怠笑道:“鯨侯上次來的時候,殺氣騰騰。要么自由貿易、要么勘合貿易,荷蘭人自是不肯低頭。雖說也有宴會,但形制還是荷蘭風格。國公,看來荷蘭的商賈們已經坐不住了。”
齊國公也知道,歐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還是應該多聽聽康不怠的建議。他自己想了一下,問道:“仲賢啊,你說荷蘭商賈是什么意思?”
“回國公,多半就是試探試探。他們也知道,南洋是不可能要回來了。但是,生意還是得做。生意和誰都是做,還望天朝多多包涵唄。”
康不怠覺得荷蘭人也不傻,肯定不能傻到以為請吃一頓飯,就能把東南亞要回去。
這個節骨眼請吃飯,肯定就是試探一下大順日后的態度。
因著大順之前一貫的態度,對英國實在是不怎么友好。可法國,法國也根本沒本事吃下所有的香料貿易,法國的商船連運法國的貨物都不太夠,還需要荷蘭的商船呢。
雖說東印度公司這一次算是徹底完了,日后是解散還是怎么樣,現在也還沒個準信。但是,商人階層們,還是希望抓緊香料貿易這個發財路子的。
齊國公一想,多半也是這么回事,將那請柬往桌上一拋,笑道:“如此,今日倒是可以嚇唬嚇唬他們。以便守常將來的謀劃,可以更容易實現。”
阿姆斯特丹的一處莊園里,東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紳士們焦急地等待著大順齊國公的到來。
公司已經完了。
但他們沒完。
因為東印度公司,從一開始,就是一家有限責任制公司。
這是一個創舉,使得董事會成員并不需要對公司的債務負私人義務和責任。
伴隨著大順使節團的到來,東印度公司放出風聲,說這些事可以和中國人通過談判解決。
再加上阿姆斯特丹市的暴力機關,以行政手段壓制擠兌,總算堪堪穩住了外面瘋狂的投資者和追債的。
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
如果只是投資者,荷蘭的整個金融市場不可能發生這么大的海嘯。
東印度公司的股本這些年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動,基本上穩定在大約800萬兩白銀的原始股本,并沒有增發募股。
原始股本和公司市值,并沒有直接關系。東印度公司為了保護股東的利益,每到缺錢的時候,不是募股,也不發行新股。
而是靠發行債券。
債券一方沒有股權,那些債券也不是股票,只是東印度公司正常借的錢,到時候還給本金加利息。但是和股息分紅,是毫無關系的。
如果真的論東印度公司的市值,肯定是遠超800萬兩的原始股本的。不說百倍,十倍是有的。
這從這些年東印度公司發行的債券就能看出來。
東印度公司發行的債券,如今已是原始股本的12倍。不過在大順下南洋之前,從未有人懷疑過東印度公司的信譽,信譽平級可謂是非常非常高。
愿意的話,DE比,達到20、甚至30,信譽平級依舊是最高的那一檔。
現在的金融市場,沒有那么規范。
東印度公司從不在荷蘭借錢,只是發債券。這一點是很明確的,東印度公司從不在荷蘭借錢。
借錢是找別人借,發債券是自己發了債券你們愛買不買。
200年前的荷蘭,和大順差不多,想要借錢,年利息怎么也得個20,荷蘭也有過30年息才能借到國債的時候。
但是,荷蘭終究是現在金融的發源地,他們搞出了評級制度的雛形:只要按時還錢、還利息,就可以借到利息更低的貸款。
荷蘭沒有正規的國債,因為都沒有個正式的荷蘭國。各個省、各個市、東西印度公司發行的債券,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種國債。
從200年前的30的年息,這些年一路走低,一直降到了40年前最低的4。
這也使得東印度公司發行的債券,很多人搶著買。最起碼,比買4的國債要強。
而東印度公司的股票,更是節節攀升,因為股息分紅,始終保持在20左右。這在荷蘭已經是相當高的回報率了——荷蘭的金融資本為什么熱衷于借款給別的國家?為什么法國與荷蘭打著仗呢,還買法國國債?為什么明知道英國的手工業起步會擠壓荷蘭的手工業,也使勁兒給英國工廠主貸款——因為荷蘭本國的利息太低了。
為什么荷蘭本國的利息這么低?
荷蘭和大順不一樣,大順可以買地,肯定比買國債強的多的多。
主要是一來荷蘭實體工業持續衰落。
二來賺錢的行業全是壟斷的,東印度公司、西印度公司、包稅、海運保險業等等,你就算有錢,你也插不進去手,基本不增發新股。
就像是東印度公司,如果不發債券,而是增發新股,當天就能被買爆。但是東印度公司不發新股,只發債券,愛買不買。債券,不是股金,不需要支付20的超高年息,而是按照信譽評級,給個5左右的年息。
這才是大順下南洋直接導致荷蘭金融動蕩的根本原因。某種程度上,東印度公司的債券,也算是荷蘭的一種國債了。大順毀的不只是東印度公司,而是直接摧毀了荷蘭的“國債”償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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