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的內部市場潛力是巨大的。
但一個前提,是瓦解小農經濟,或者完成土改,哪怕是顏習齋、李剛主這些古儒學派設想的那種變種井田制都行。
否則的話,絕大多數人要么沒有什么消費能力,能活著就不錯了;要么自給自足,基本的布匹衣裳都能自紡自用。
否則大順有著將近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劉鈺也不用費勁巴巴地非找歐美市場。
按照牛二這么搞,肥的是誰?
咖啡、香料,都是面向歐洲市場的。這么大一塊餅,皇帝能吃一大口、勛貴們也跟著吃點,剩下的就是那些大商人。
肥了他們,簡直算是躺著就能掙錢,只怕弄成荷蘭那般模樣。
商業資本應該從屬于工業資本,否則并不能推動變革。
就像是陜西山西京畿地區,這些年面向蒙古而發財的商人們,他們資本雄厚,但他們既不想開礦挖煤、也不想搞羊毛紡織,而是放高利貸、囤地。
而且南洋商業利潤的大頭,肯定是皇帝和勛貴們吃了。
其實在劉鈺看來,吃點就夠了,最好還是讓南洋成為一個巨大的消費市場。
搞一場暴力的、迅速的,以歷史上英國人設想的、但根本沒做的爪哇土改為模板的土改。
一來大順作為外來者,不需要考慮本地大族豪族封建貴族的態度,殺嘛。在大順就絕對不敢。
二來事實上讓農民的勞動和他們的收益直接掛鉤,是能極大促進生產效率的。可以少賺一點、少壓一點價格,讓農民賺到錢,他們也就自然會面向市場種植咖啡、水稻、靛草等。
三來就是瓦解當地的原始經濟和村社土地制度,使得南洋擁有數百萬有一定消費能力的人口。賣賣棉布、玻璃、鐵器等,完全可以促進大順工業的發展。
都說原始積累,就拿荷蘭來說,他們積累的已經足夠了,但積累過多的結果,就是商業資本把工業資本擠垮了。
而大順缺銀子嗎?從明代開始的白銀黑洞,美洲的銀礦、日本的銀礦、奧地利的銀礦,大量的白銀流入大順。大順的豪商們,缺搞工業的啟動資金嗎?缺大量的流入城市的無地農民嗎?
缺的不是這些,而是市場。
原始積累,從明中期開始,坐在家里就已經完成了;圈地運動,大順根本不需要搞,大順會缺廉價勞動力?英國搞了一百年圈地運動,逼著失地農民的絕對數量,及得上一場黃河水災后的地主買地嗎?
爪哇的一 個村社社長再有錢,那也不過是穿一身衣裳、擺一桌瓷器、用一個鐵鍋。他們有消費能力,但他們的人數太少,靠他們撐不起來巨大的市場。
殖民者所謂的雙重使命中的一重,便是依照宗主國的需求來改造殖民地。碎掉舊的一切,換成新的、
放在南洋,也就是說怎么才算是大順的需求?或者更進一步,大順自己想要變成什么樣?
荷蘭是商業資本完全搞死了工業資本,所以荷蘭希望把爪哇,改造成一個單純的商品產地。
但荷蘭才幾個鳥人?一個阿姆斯特丹證券交易所、一個東印度公司、一個西印度公司,就足夠荷蘭富的流油。
大順這么搞,最大的可能就是搞商業賺的錢沒處用,要么買地、要么放貸。
投資種植園之類,香料、蔗糖的市場已經趨于飽和;大規模種棉花的前提,是紡織工業的發展,實際上得了南洋之后,就印度舊制度產的棉花,大順暫時也用不完。
資本要引導著流向工業才行。而資本的逐利性,使得一個大前提就是投資工業得賺錢;大順的特殊國情,又使得工業賺錢沒問題,但在資本成長起來之前,不能對大順的內部小農經濟造成巨大的沖擊。
那就只能找外部市場了。
劉鈺也沒有直接否定牛二的說法,他也知道他的設想,做起來難度頗大,比牛二設想的要大的多。
于是他盡可能平靜地問道:“你們在勃良安地區搞得政策,不好嗎?之前你們是不能與荷蘭人貿易,而荷蘭人壟斷著貿易,所以百姓種種糧食之類的自給自足。”
“如今朝廷取代了荷蘭人。你們在火山地區搞得土地政策,農民完全可以想種什么就種什么。什么賺錢就種什么。基本上也不影響咱們往歐羅巴賣貨賺錢吧。”
牛二點點頭,又搖搖頭。
“鯨侯,你應該比我清楚。勃良安地區,總共幾個人?樞密院往歸義軍扔了多少軍官?這些靖海宮、武德宮出身的軍官,能文能武,這個比例太高了,勃良安地區那幾個鳥人,這么高的官員比例,搞起來確實不難。”
“可真要在整個爪哇這么搞,一來需要多少人?二來,恐怕要和本地的中上層產生巨大的矛盾。”
劉鈺點頭道:“這個我當然明白。但我的意思是說,步子邁的太大,容易扯著蛋。但是,不能想著不邁步。”
“是不是可以搞兩種模式?在巴達維亞、井里汶、三寶壟、勃良安等這些我們勢力強大,完全可以控制的地方,搞一搞土地 改革。”
“而在一些偏遠地區,先按照你說的這么來。等個十年八年的,對那里的控制加深之后,再推倒?”
“我不是說反對你這么搞,我是說要搞可以,但絕對不應該把這個當成是終點。可以作為過渡,但是過渡的政策,要為后續鋪路,而不是想辦法讓其完美、固定。”
“就像你說的,授予那些村社村長完全支配村民的權力。我覺得,這完全是想要讓制度固定的不能更改。”
“我看,不是很有必要。作為過渡,可以暫時在統治薄弱的地方,借助當地中間人來控制;但是,不能想著一勞永逸,覺得這樣就挺好,想方設法地將這種變種農奴制完善。你懂我的意思吧?”
牛二皺著眉,想了一下,并沒有立刻點頭。
“鯨侯,既然問題是下南洋到底是為了什么。我覺得,短期是為了錢;長期是為了讓南洋唐人日多,緩解人地矛盾。”
“這里面的關鍵,是關于爪哇人的政策,只和錢有關,因為爪哇人不是唐人。我覺得,要是我沒理解錯的話,既然只和錢有關,似無必要搞這么麻煩。”
劉鈺道:“沒錯,是和錢有關。但錢,也有不同的說法。”
“竭澤而漁,和種樹折樹枝,是不一樣的。”
“荷蘭人這么搞,完全就是竭澤而漁。”
“荷蘭那么好的基礎,羊毛紡織業曾經天下無對,自從前朝天啟年間將英國人從南洋趕走之后,整個南洋都是他說的算。結果呢,結果把本國的羊毛紡織業干的基本倒閉了,這不是扯淡嗎?”
“但凡荷蘭人能讓南洋的百姓買得起布料,荷蘭的毛呢廠能倒閉嗎?你說在歐洲,有英國人的《航海條例》、有法國的高關稅政策、有西班牙的殖民地禁止他國貿易法案…”
“在南洋呢,啥也沒有,誰也管不著!”
“瑞典人賣點貨都能被荷蘭人強制扣押、英國人被堵的一點脾氣都沒有只能背后捅刀子、法國人在暹羅被本地人趕走了、西班牙縮在呂宋根本不敢露頭,這么好的條件,賣貨根本沒別人競爭,能把本國的那點工業都搞沒了,你覺得扯淡不?”
“歸根結底,我的意思是說,錢,當然要賺。”
“但是,怎么賺?”
“最好的辦法,是讓爪哇的百姓種咖啡、靛草、棉花、大米。然后,把這些東西賣成錢。再然后,用這些錢,買咱們的棉布、茶葉、白糖、米酒、玻璃、鐵器。”
“你理解的,絕對沒有問題。短期是 為了錢、長期是為了唐人日多闖南洋。”
“但是,對錢的理解,你搞錯了。對國家來說,錢動起來,讓百姓有事做,才是目的。”
“圣天子愛錢,誰不愛錢?可愛錢,也不是守著金山銀山,天天跟看美女似的,秀色可餐就滿足了。”
“把錢用來打仗、興修水利、修筑河堤;或者,讓錢動起來,讓更多的沒有地的百姓,還可以干點啥賺口飯吃。”
“好比要是將來能在爪哇每年賣出一百萬匹布,是不是國朝至少數萬人,有活干,不至于餓死?”
“在好比要是將來爪哇的百姓,逢到節日,能買點白糖吃。那巴達維亞的糖廠,至于搞出來失業的烏衫黨橫行嗎?”
牛二恍然大悟,有著之前潛移默化的灌輸影響,他理解起來這個問題并不難。
可轉念一想,他一拍腦袋道:“鯨侯,爪哇人口雖多,可比及天朝,那不是差得遠了?若是天朝百姓都能逢年過節買糖吃,莫說巴達維亞幾百個蔗部,便是再多一倍,那也不是問題啊。”
劉鈺大笑道:“廢話,我要有這本事,我老琢磨著海外的事干嘛?我這不是沒本事嗎,所以只好琢磨外面的事。你有這本事?你能想出來怎么解決國朝的問題?你說說我聽聽。”
牛二抽了抽嘴,自覺失言,低頭道:“鯨侯不知,我們上哪知道去?那我明白了,爪哇的事,我大概心里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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