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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零零章 海戰(二)

  頭腦迅速地思考著當前的局面,這是李欗第一次決定一場海戰的勝負,內心終究是緊張的。

  他腦子里迅速把這些年學到的東西、劉鈺耳提面命的一些常識,以及自己對海軍的理解梳理了一番。

  他的官職,是總督海軍戎政,是帥,而非將。

  是帥,就得有大局觀,得知道朝廷的戰略,得知道海戰的目的。

  就如同當年伐日本,海軍到底有沒有用?戰場上看不出來,因為海軍艦隊唯一的戰果,就是幾艘三國兩晉南北朝時代血統的關船,那破玩意橫渡一下對馬海峽去朝鮮還行,海軍都不好意思說那算是自己的戰果。

  但那場戰爭中,海軍的戰略性卻無法取代。

  對應到這一次下南洋,海軍是干什么用的?

  是運輸隊,把陸戰隊安全運到錫蘭、馬六甲、安汶?

  是移動炮臺,幫著陸戰隊炮擊荷蘭人的岸防炮臺?

  還是…一支真正的、遠洋的戰略海軍?牢牢把持著制海權,讓荷蘭人在南洋、乃至于在印度以東,都絕對沒有騷擾的能力?

  這是關鍵,也直接關系到戰術的選擇。

  樞密院這邊,從當年安插人去巴達維亞糖廠,再到策動糖廠奴工起義逼迫荷蘭人移民到錫蘭,最終最后一步圍攻井里汶迫使南洋的荷蘭軍隊集結,目的又是什么?

  還不是因為大海茫茫,荷蘭人的艦隊一旦溜走,他們在這里經營百余年,海圖海況遠比大順這邊要熟悉,抓都沒處抓去嗎?

  所以,關鍵就是眼前這支荷蘭艦隊。

  自己的船若是沉了,可以再造。只有把荷蘭艦隊留下,或是拖回到伶仃洋修理入列大順海軍、或是送他們在海底場面,才算是海軍完成了任務。

  理清楚了這個關鍵點,李欗的思路也就豁然打開,不再是用試探囁嚅的語氣,而是抬起那只獨眼看著,堅定地看著劉鈺,自信滿滿地說道:“敵動,我亦動。但不要咬他的尾巴,那就成了被他調動。”

  “要趁著荷蘭人轉彎,以最忌諱的T字豎桿,直插荷蘭人的艦隊。”

  “從我們被荷蘭人調動,變為我們調動荷蘭人。”

  “荷蘭人兩個選擇。”

  “要么,擔心我們插到他們的艦隊中部,將他們分割。那么他們就不得不重新變陣,來應對我們的戰術。而一旦變陣,就要出現混亂。”

  “要么,他們覺得自己是橫隊、我們是縱隊,我們打不到他們,他們卻能打到我們,于是選擇轟擊我們的頭艦。”

  “如果他們選后者,我們當然有風險,頭艦可能遭到荷蘭人的齊射火力,甚至完全喪失戰斗力。但頭艦就算沉了,我們只要能夠完成對荷蘭艦隊的分割,勝利就屬于我們。”

  劉鈺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笑道:“那請殿下發命令吧。”

  說完,他舉起望遠鏡,不再管身邊的傳令兵。負責傳令的軍官愣了愣神,將已經等待記錄命令的小本本,朝向了李欗的位置。

  李欗長呼了一口氣,心中快意無比,豪氣萬丈,卻沒有魯莽地下達粗糙且模糊的命令,而是將身邊海軍參謀人員的戰場態勢情報拿到手里。

  敵艦航速,此時大約在六節左右。一旦轉向,不再是完全順風,按照估算,將會降到四節。

  風向仍舊是西北風,現在大順艦隊的速度大約接近六節。

  雙方相距的距離也已經估算出來,想要達成直插荷蘭艦隊中心的效果,轉向的角度就是關鍵。

  這些年的幾何學和應用題終究沒有白學,海軍是一個比炮兵更需要數學基礎的軍種。

  除了本身就需要專業的數學知識外,更因為劉鈺拿不到英國的航海鐘,他把大順海軍遠洋制霸的希望,寄托在了歐拉領導的科學院團隊身上。在經度之戰上,英國是工科派,戰勝了理科派;而大順,搞不出航海鐘,只能是理科派,戰勝工科派。固然日后可以查表,但大量的數學知識必須要掌握。

  李欗坐在椅子上,在白紙上快速地用角尺、圓規做了一下圖,然后翻出來大順這邊從歐洲帶回來的、翻譯完畢的三角函數表,開始查表。

  全程,劉鈺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遠處的荷蘭艦隊。

  李欗計算了一下,下令道:“艦隊一分為二。天元號與后續艦隊,轉向,北偏東75度;陳青海在后面率領巡航艦,轉向北偏東60度。”

  “滿全帆,縱隊沖擊荷蘭艦隊。分割包圍。”

  雖然大順這幾年逐漸崛起,但畢竟海軍師從的歐洲,和大順這邊的習慣格格不入的一些東西,比如北偏東而不是東偏北,成為了海軍用語的標志之一。

  這是個非常明確的命令,簡單的三角函數應用題,卻可以保證準確。海上交戰,不能采用模糊的命令。

  傳令兵剛要將消息傳過去、準備叫通訊兵掛旗語時,李欗卻道:“且慢。”

  叫住了傳令兵,問劉鈺道:“鯨侯以為如何?可行乎?”

  劉鈺笑道:“殿下的三角函數算的不錯。今兒這一仗,還是要感謝一些前朝的徐光啟的。我看,行。”

  見劉鈺也支持,李欗便道:“如此,執行吧!”

  傳令兵再度復述了一遍命令,桅桿上的通訊兵快速掛起來了旗幟。

  艦隊沒有向南轉向去咬荷蘭人的尾巴,而是向北轉向,利用荷蘭人轉彎即將降速的時機,全力沖擊。

  天元號打頭,朝著荷蘭艦隊的中部沖擊,按照速度,沖到荷蘭艦隊的身前的時候,應該到了靠近尾部的地方。

  陳青海在后面,指揮巡航艦,以比前面轉彎的角度更大一些的角度,從艦隊中分離出來。

  原本一路縱隊的艦隊,在略微轉向調整后,變為了兩路縱隊,朝著荷蘭艦隊插過去。

  荷蘭艦隊看著大順艦隊的詭異舉動,驚奇不已。

  “這些中國人瘋了?他們朝這邊沖來,側弦的大炮完全不能射擊。這不就是活靶子嗎?”

  他從來沒想過,海戰中必然要搶的T字頭,自己居然連搶都沒搶,對面大順的艦隊主動送了過來。

  “炮手準備!一旦敵艦接近到炮擊范圍之內,所有艦,攻擊敵方頭艦。航速航向,按照既定計劃轉彎!”

  大約下午兩點一刻,天元號已經接近到荷蘭艦隊的射擊范圍,后續艦隊依舊是呈現縱隊模式,如同一把鋒利的刀,朝著荷蘭人的艦隊插去。

  而與此同時,荷蘭人的炮手也已經將火把點燃,等待著炮擊的命令。艦隊的左弦所有的火炮,都瞄準了天元號。

  十余艘武裝商船、輔助船的左弦火炮,在空曠的海面上,響徹如同連綿不絕的驚雷。這里沒有群山回聲,但大炮不能同時點火,同時開炮可能會把自己的船舷撕碎。

  威勢看起來很嚇人,荷蘭艦隊的上空升騰起一團煙霧。

  可是,效果就差得遠。

  沒有大型軍艦,荷蘭船上都是些9磅炮、12磅炮,打在天元號的橡木船身上,也能砸個窟窿,可也就限于此了。

  這年月也不能攻擊吃水線以下,想要擊沉一艘軍艦實在太難。

  天元號頂著荷蘭的火炮,繼續前進,并沒有停下。但它此時也絕無反擊的可能,船身中了幾炮,艦體依舊完好。

  合適的角度、不是太適合的風向,使得天元號依舊還能保持將近五節的速度,與荷蘭軍艦之間的距離不斷拉近。

  荷蘭人的射速不快,準確度也不太夠。一個優秀的海軍炮手,只能靠無數的火藥喂出來。東印度公司為了省錢,招募了很多爪哇人、或者華人,做船員,因為便宜。

  理論上,華人性價比是最高的。

  不過,華人的數量不是很多,因為當年呂宋出過的那檔子事。前朝時候,華人水手暴動,把西班牙的菲律賓都督給弄死了,劫船跑路了,從那之后在東南亞,并不存在全部都是華人水手的歐洲船,哪怕性價比極高。

  東印度公司連這點錢都要省,更是舍不得用太多的火藥把炮手喂出來。看上去煙霧彌漫、炮聲震天若雷,可實際上打中天元號的沒幾發。

  風向雖然不是太適合,并非是絕對的順風,但大順這邊的老水手長們也是操練過十多年的了,仍舊讓天元號保持了將近五節的航速,沖向了荷蘭艦隊。

  天元號的北邊,被分出去斜插荷蘭艦隊頭部的陳青海率領的巡航艦,已經突入到了荷蘭艦隊的前部,將荷蘭艦隊切開。

  天元號距離荷蘭艦隊也非常近了,艦長高聲呼喊著命令,甲板上的水手們蹲在甲板上,一只手死死地抓著船舷上捆扎好的吊床,他們知道船身將要劇烈的搖晃。

  船首的旋轉炮,也裝滿了葡萄彈,等著在錯身的一瞬間,對著荷蘭軍艦的甲板洗地。

  桅桿上的米尼彈射手,也已經開始瞄著荷蘭軍艦甲板上的人,尤其是在甲板上指揮的艦長,至少十幾支火槍對準了他的胸口。

  炮倉中,已經裝填完畢的炮手鎮靜地等待著天元號穿入到荷蘭艦隊的那一瞬間。

  五節的航速并不快,但留給他們發炮的時間很短,錯身的一瞬間,他們必須保證將火炮命中左側荷蘭人的船尾、或者右側荷蘭人的船頭。

  負責搬運火藥的十三四歲的實習水手,第一次參加戰斗,緊張不安地捧著火藥包或者鐵彈,要保證隨時把火藥送過去。這些小孩子已經開始干嘔,小小年紀的他們,剛才看到了極為血腥的一幕。

  在突擊過程中,一枚炮彈擊中了炮倉。一個倒霉的炮手被炮彈直接砸斷了腿,被擊碎的橡木船板帶著巨大的慣性,撕開了他的肚子。

  一個鍋里攪飯吃的老水手們,確定他肯定活不了了后,一個人提著腿、兩個人提著殘余的軀體,扔到了后面,喊著讓后面的見習水手十二三歲的孩子們,把這個破碎的肉身拖到后面去。

  這是操典的規定。已然是足夠仁慈,因為若是列陣對射側弦互擊的時候,連往后運都不可能,而是在確定活不成后直接從炮口扔進大海。因為炮倉狹小,戰斗中不允許任何東西東西阻擋運送火藥和炮彈。

  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剛剛被木屑將手臂貫穿。瞬間貫穿并沒有劇痛,而是麻木和毫無知覺,這小孩子看著自己手臂上巨大的木屑,和完全不聽使喚的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他知道,自己完了。

  等待自己的,是在軍官室的軍醫對自己的截肢。

  沒有麻藥、沒有消毒劑,能不能感染、能不能活下來全憑運氣。這種貫穿傷打碎了骨頭,除了截肢,沒有別的辦法。

  而前面一個斷腿裝著木假肢的老炮手,見到這個哭的孩子,竟然毫無同情心地笑著敲了敲自己的木腿,取笑道:“媽了個巴子的,斷手好啊,可以領補助金了。老子斷了腿,還得繼續在這打炮,能不能熬到領退休金都難說。我懷疑船醫原來是干屠夫的,娘的,除了截肢別的啥也不會。沒事,鯨侯早就準備了一大堆的好木頭,等著咱們殘廢呢,到時候給你安個紅木的…”

  一邊毫不顧忌別人感受地開著生死的玩笑,一邊抓起一塊木屑扔向旁邊幾個被嚇傻了的候補實習水手喊道:“傻站著干什么?替他的位子,準備去拿火藥!”

  被嚇呆住的實習水手一邊往外吐著中午吃的已經成為漿糊的飯,一邊把黏在臉上的碎肉塊摳下來,跑到后面去取火藥包。

  而一些當年從饑民中選的老炮手們,則鎮靜的多。他們當年見過的場面,雖不是戰場,但全村死絕的大災看起來更慘。炮聲,可比那些鼓脹的尸體爆炸的聲音悅耳的多。

  他們鎮靜無比,對剛才那點死傷根本不在意。哪怕知道若是自己死了,下場也差不多,但也無所謂。

  或者咀嚼著自己的水手煙。

  或者從脖子上摸出一大堆的掛件,和尚開光的佛像,媽祖娘娘廟求來的護身符、許真君的海上佑平安的真符、威海西洋人教官教堂那弄來的十字架,挨個摩挲,盤算著井里汶這地方,到底該歸誰管。想著以后要可能要和一些人打仗,是不是得去求個回民,讓他們找阿訇小爸爸,問他們能不能開光啥的弄個護身符?神仙們各管一片嘛,別拜錯了廟。

  槍炮長的喊聲再度傳來,炮手們拽住了燧發拉索,等著錯身而過的瞬間拉發。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靠近船首方向的第一門側弦火炮,在天元號從荷蘭艦隊中間穿過的瞬間,拉發了燧發板簧。

  船身一陣劇烈的晃動,沉重的30斤炮彈的短銅炮,被巨大的后坐力推著向后猛退,又被勾在船舷上的繩索拉住,船舷鉤索上的滑輪掛鉤發出吱嘎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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