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洲范圍內,這是公司第一次圍城而非攻城。我想,這會是一場標志性的事件。”
“在歐洲,這個標志,是四國同盟戰爭后,我們拒絕參加和會,放棄了大國地位。”
“許多年后,如果公司在東南亞失敗,人們一定會記起今天這場圍城戰的。這些蠻族們,將從這場圍城戰,看到我們的虛弱。”
瓦爾克尼爾心有不甘,感慨萬千,卻又不得不這么選擇。他對公司的前景,感到非常的渺茫。
公司的根,是荷蘭。覆巢之下無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荷蘭的衰落,公司在東南亞的統治,又能維系多久?
真的能在眼紅的英國人手下,繼續保持現在的統治嗎?
他來的時候,是橫行無忌的螃蟹心態,想要快刀斬亂麻,一波把華人奴工殺干凈、完成巴達維亞的產業轉型。
但現在,經歷了太多,見識到了大順的崛起、華人的起義、大順的炮艦外交,強迫公司朝貢、英國人到處搗亂等等,他的心態早就崩了。
第二次對火山地區義軍的圍剿,義軍的戰術簡單粗暴,頂著荷蘭人的排槍,列陣前進到四十步范圍之內,舉槍齊射,然后刺刀沖鋒,瞬間擊潰了圍剿的荷蘭殖民軍。
這種戰術更加除了讓荷蘭人更加確信這些人背后有英國教官之外,更重要的是讓瓦爾克尼爾看到了這支義軍的組織度。
能夠頂著火炮集結、頂著火槍亂射陣型不亂,前進到足夠近的距離來一輪齊射…意味著,今天不圍攻而是選擇強攻的話,將在雙方的接觸線附近,展開一場血腥慘烈的拉鋸爭奪。
瓦爾克尼爾對自己手底下的軍隊,沒有信心。
一旦進攻受阻,一旦場面過于殘酷,軍隊這邊很可能拒絕繼續參戰。因為這些殖民地軍隊,根本沒打過像樣的硬仗,之前的鎮壓都是順風仗。
而且,最關鍵的一點,一旦攻城受阻、或者攻城正在進行的時候,義軍的另外部隊忽然從側翼襲擊,那么這就可能是一場大敗。
他輸不起。
這是他手里僅存的能調動的機動兵力了。莫說這里,便是本土又怎么樣呢?連兩萬人的野戰部隊都拉不出來,當年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的時候,荷蘭可是拉出了13萬正規軍。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這些義軍給瓦爾克尼爾留下的印象,也讓瓦爾克尼爾不得不防。
起事的時候,佯退伏擊;第一次反圍剿,也是佯攻井里汶外的大片香料園,吸引荷蘭援軍,圍園打 援,擊破其一部。
所以瓦爾克尼爾擔心今天還會故技重施:一旦自己的部隊以攻城陣型展開,萬隆地區的義軍忽然從背后殺出,在已經將陣型展開的情況下,那就是一場屠殺。
一開始他想的還挺好的,靠幾艘軍艦上的將近300門大炮,百炮其發。
再用叫這些亞洲民族驚嘆的攻城技術,為公司在東南亞統治暫不崩潰,不至出現烽煙四起的情況,多續幾年。
但看到對面的防御體系,以及仿佛量角器畫出來的轉折線壕溝后,他便不得不放棄這個美妙的想法。
既然選擇了圍城,那就簡單了。荷蘭士兵也都松了口氣,攻城戰本就十分殘酷,他們也不喜歡。
圍城就簡單多了,在大海上一般三個月就會得壞血病。這地方又這么炎熱,在東南亞的雨季來臨之前,城里估計也就剩不下幾個人了。被俘的荷蘭人又不在城里,他們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就算在城里,最多也就是一場人質博弈而已。
一圈將井里汶城堡圍住的壕溝,在幾天之內挖了出來,遠在炮擊射程之外。
但是,后續的挖掘就停下了,荷蘭人在井里汶的西側扎營,營地也做了嚴密的防護。
軍艦在井里汶外的海面上巡邏,嚴格檢查每一艘往來的船只,禁止商船靠近井里汶。
城堡里,本以為要打一場硬仗的歸義軍頭領們,一時無語。
井里汶守不住,這是個必然的常識。沒有海軍和制海權,還想守住沿海的城堡?哪怕不攻,困也困死了。
但是,歸義軍并不是孤軍。
在確信了荷蘭人不會發動強攻后,知道消息的歸義軍上層每天就只剩下兩件事可做了。
喝酒、扯淡。
爬到高處,看看大海,找一下朝廷海軍的軍艦,驗證一下是不是真的如靖海宮教科書上那般,先露出桅桿,然后再露出整個船身。
在另起爐灶的指導思想下,這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對一些東西已經逐漸感到了理所當然。
很奇怪的一點,比如書上說,地球是圓的,所以可以先看到桅桿后看到船身。
但是,大部分學過這些東西的人,并不會真的去驗證一下,哪怕他們的條件好的不得了,有海也有船。而是在潛意識里覺得,這就和忠孝一樣,是一些理所當然的事。
包括一些很簡單的小實驗,比如空氣里有氧氣、扣杯燃燒水面會上升之類,做起來很簡單很簡單,可絕大多數人都不會去驗證,而是會當成一 種常識。
這就是劉鈺說的要另起爐灶的原因,不搞辯經,潛移默化地灌輸,直接影響一批年輕人,讓他們覺得這些常識就是常識,是絕對正確的、不可更改、無需討論的東西一樣。
如今被圍城,也沒有戰斗,實在是閑的沒事做了。反正也到等朝廷的軍艦出現,順帶就可以看一看。
井里汶外的洋面上,自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來,最大規模的天朝艦隊正在編隊前進。
已經接近了爪哇,但戰斗隊長并沒與吹響哨子,桅桿上的觀察員暫時還沒有發現荷蘭人的艦隊,一切如常。
十三四歲的軍官實習生,和往常一樣,在甲板上跟著老手們學習使用六分儀,學習測算真太陽時的準確時間。
水手們還在那進行每隔幾天就要進行的擦甲板運動,倒不是非要擦,至少不需要這么頻繁,主要還是為了消耗一下他們過剩的精力,以免生事。
執勤的炮兵在黑乎乎的炮倉里坐著,混著大海的咸味、屁味、汗腳味、和槍油味道的空氣,渾濁的好像能黏住蒼蠅。
幾個水兵偷偷摸摸地拿出自己的嚼煙,怕被戰友們發現索要。船上不準抽煙,怕失火,用甘草、肉桂、豆蔻、甘蔗蜜等浸泡后的嚼煙,也就成為了水手的必需品。
艦隊起航之前,發了不少,但配給的數量也就將將夠解饞。想要多弄,就得自己買,但實際上買的人并不多:水手之間是有猜疑鏈的,覺得我要是買了、別人沒買,到時候自己是給還是不給別人?但如果我沒買,別人買了,豈不是就能蹭到,難不成好意思不給自己一塊?
這破玩意又特別貴,前些日子有人上書朝廷,說種煙草的太多了,擠占了耕地。而且煙草太吃地,種兩三年,這地就得休耕。是以朝廷正在下令各處禁止私自種煙,反手來了一個壟斷專營,又為朝廷加了一筆稅錢。
酒倒是每天都發,無聊透頂的海上生活,如果缺了煙酒,水手們肯定會鬧事的。
而船上的軍官,也依靠著掌握對酒的分發權和賞罰權,來加強自己的威信和權力。
一些水手蹲在那,看兩個人在那下象棋,顛簸的船上下象棋也不容易,經常一個搖晃,就可能導致一場斗毆。
憋了太久的水手們,對于這種斗毆樂此不疲,船上下棋最好的,一定是打架最厲害的那個,打贏了就能確定剛才的棋子到底在哪了。
如果以那些后世的諸如什么大炮上面晾衣服足見戰斗力不強的段子來看,大順這支艦 隊的戰斗力一定很弱。
水手們衣衫不整,尤其是炮倉里的炮手,很多都是光著腚的,因為著實是悶熱的厲害。而且衣服也挺貴的,船上又沒條件洗,被汗浸久了,還不如個稻草結實。還不如不穿,以后留給孩子穿,哪怕做個褯子呢,布還沒便宜到那種程度呢。
水手里刺頭一大堆,最有威望的幾個,出名是靠頂著二十鞭子偷酒喝、靠岸嫖宿不給錢、吃霸王餐坐在那任被人打直到打累了之類的事出的名。這導致了威海、釜山、廣州、松江等地,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個特色:水手吃飯,先給錢。
幾乎所有人一開口,那都是若不帶爹媽或者十八代以內直系親屬,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
賭博盛行,什么都能賭。譬如站在船舷上,看誰尿的遠,這都可以下注。
打架斗毆都是常有的事,只是沒人敢動刀子和火槍,只要不動那玩意,軍官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同搞科研不能工業化,看到科研的帶隊模式就能知道中世紀行會的模樣一般;船上就是個封建堡壘,等級森嚴,軍官和水兵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全然的封建制復辟,算是整個大順“周禮”的內核最為復興的地方。
于是在周禮早已崩潰的大時代下,這種時代的反動,使得艦隊水手成為了最容易鬧事、起義的軍隊人員,沒有之一。
既然是最復古封建等級制的地方,和水手這種臟亂差環境截然不同的船長室,裝修的就相當華麗。大順海軍的技戰術,根源是荷蘭;但造艦技術,源于法國。法國那一套奢靡的風格,也逐漸影響到了大順海軍的裝飾。
寬大的房間、特殊的軍官餐、水墨畫之類的藝術品、高級的葡萄酒、夜光杯,而不是便宜的甘蔗酒木頭杯、紅木桌椅,無一不和悶熱的水手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以段子來看,這無疑是一支沒有戰斗力的海軍。
旗艦天元號奢靡的船長室里,劉鈺眉飛色舞,在那做戰前動員。
“我們有8艘戰列艦、24艘巡航艦、12艘快速護衛艦,合計9磅以上側弦火炮1432門。”
“荷蘭人大概八艘武裝商船,加上亂七八糟的支援艦、輔助艦,9磅以上的側弦火炮,300門頂天了。”
“無論如何,1400,對300,優勢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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