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頭大象也確實沒幾個錢。當年葡萄牙人想要繼續保持澳門的貿易,還從莫桑比克抓獅子往京城送呢。
東方各國比較喜歡各種奇珍異獸,其實和與在歐洲宮廷里送珠寶、瓷器等也差不了多少。
杜鋒仔細考慮了一下外交部這個官員的話,心下也是了然,看來這獅子國的國王,倒也是個識時務的。
“朝廷的意思,南洋包括錫蘭,最好是按照唐時西域的狀態。軍鎮之外,四周小國皆以天朝為尊,漢人商賈出入不禁。”
“而非如朝鮮、琉球等地的政策,我看這件事完全可以答應。”
和身邊的人稍微商量了一下,眾人也都覺得此事沒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回朝之后,把這件事怎么定義,與他們無關,主要還是看皇帝的態度。
皇帝想要繼續實行擴張政策,便會找出各種理由,認可送人大象的這種事。哪怕獅子國“不知禮數”,竟不按照正規朝貢流程走,顯得像是大順卑躬屈膝給人送禮一樣,只要皇帝認可,也翻不起多大浪頭。
但若是將來換了個皇帝,或者皇帝準備收拾這些擴張派、實學派的時候,這件事就是天大的事了。隨隨便便都能找出理由,最起碼也得是個貶官削職的大罪:居然主動給蕞爾小國送禮?天朝顏面何在?
杜鋒倒是沒想這么多,他好像盼著自己能夠建功封侯。
心里堅定著信念,就可以很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打印度,達成劉鈺的戰略構想,說不定真能封侯。
和獅子國關系搞得僵,三五千兵馬都被獅子國的民變、貴族騷擾控制,侯就別想封了,說不定還得落個斬監候。
想了一下,知道樞密院這邊派過來的人對南洋周邊的情報比較了解,便問道:“安南那邊的大象,什么價能買到?”
“回大人,價格不好說。但我們的情報知道,安南養的大象,一匹要二十人照顧,十人月給錢一緡,米一方,另十人月支給米一方。自小養成,就按20年算,只是人工成本,亦相當于養一個連隊的士兵一年。十頭大象,得個一兩萬兩白銀?”
價格還真不算貴,主要還是因為這玩意不只是要活的,還得是自小馴養的。不能像是當年葡萄牙人從莫桑比克運到京城的獅子似的,純粹就是個野生的裝在籠子里。
至于錫蘭的肉桂到底值多少錢,杜鋒肯定是不知道的。
但是,他知道養一個兵多少錢、知道維護一座棱堡多少錢。
荷蘭人在錫蘭駐 軍2500,還有七個堡壘區,為了穩定糧食產量,每年往這邊運的泰米爾人種水稻的奴隸就有一兩千。
顯而易見,肉桂貿易的利潤確實驚人。不說別的,單單是2500駐軍,一年吃喝拉撒加軍餉,也得個十萬兩銀子。
若能與獅子國搞好關系,不要讓獅子國時不時騷擾大順的駐軍,一年隨隨便便就省出幾萬兩了,不差這十頭大象的錢。
于是杜鋒讓翻譯轉告拉杰辛赫的親信,只說道:“我們愿意每年回送10頭大象,作為租借使用的費用。不日我將前往康提,面見國王殿下。你可回去通報一聲。”
親信確定了杜鋒的意思后,便行告辭,匆匆返回了康提城。
“他們愿意每年進獻10頭大象。”
雖然大順這邊的翻譯,明明確確說的是“回送”,但拉杰辛赫的親信說的卻是“進獻”。
只不過,這不是秦漢時候,中國的名聲居然還能讓夜郎國自大。拉杰辛赫即便對中國了解不多,卻也知道絕對不可能用“進獻”這個詞。
荷蘭人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面見國王的時候,都是雙膝跪下的。因為荷蘭人為了做生意,什么事都愿意做,在日本不也老老實實地每年商館館長去參覲交代。
但荷蘭國雖強,可終究名聲不顯;中國雖自永樂之后便與錫蘭無有官方往來,可名聲在外。
拉杰辛赫對這個詞匯的翻譯笑而不語,心里對這個回應相當滿意。
十頭大象沒幾個錢,重要的是一個態度,以及給國內一個交代。
現在看來,大順和葡萄牙人、荷蘭人都不一樣,更符合康提王國的國家道德的體系。要不然,能把荷蘭人打跑,又不是害怕康提王國,這已經足夠示好了。
“如此,就準備最為尊貴的禮儀吧。讓中國的使者,乘坐大象入城,巡游街頭。”
乘坐大象入城,這是康提王國最高的禮儀了,大象在佛教圈里有極高的特殊地位。相對于天朝的文化,不說比之龍鳳,謂之白鶴,當無問題。
命令傳達下去之后,與之同時進行的,還有一場“造神”的宣傳。
康提王朝的百姓有一定的凝聚力。
這種凝聚力既源于錫蘭自古以來的治水傳統,因為雨季旱季交替的緣故,錫蘭在印度地區算是比較有組織力的國家了。
也來自于外來文化的沖擊,尤其是宗教的沖擊。
這種外來的宗教,使得僧伽羅人算是產生了模糊的“我是誰、我不是誰”的意識。
從孟子、墨翟、楊朱等百家爭鳴的時候,佛教就已經扎根,阿育王的兒子和女兒親自來傳的教。
這里不但供奉著據說是唯一的、真的、釋迦摩尼的佛牙。而且據說還從那株菩提樹上折了枝條,在錫蘭種植,錫蘭的各處寺廟前的菩提樹,據說都是那株菩提樹的子孫。
這種濃厚的宗教背景,大致可以類比于儒家之于天朝,實在是浸在骨子里的東西。
這種背景之下,這場造神的造勢,也就變得簡單起來。
康體城的百姓,都知道歐洲人壞。
當初歐洲人剛登陸的時候,他們對歐洲人一無所知。
葡萄牙人剛登陸的時候,錫蘭人對這些歐洲人的印象,和那些印第安人對歐洲人的初始印象沒有什么區別。
“一些膚色古怪的人在科特登陸。他們穿著鐵衣、戴著鐵帽子。吃白色的石頭,并大口的喝紅色的血。他們的武器如同驚雷,連須彌山都能震倒。”
這個原初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壞,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
后來葡萄牙人強制改信之類的事,自然會引發佛教的反擊,僧侶階層是筆桿子,他們當然不會說異教徒半點好話。
不過最為關鍵的,或者說最為根本的因素,還是經濟基礎、經濟結構的改變。
錫蘭有興修水利的傳統,在這個雨季旱季交替的島嶼,沒有水利設施,就沒有發達的農業。
種姓制度、村社制度、小農經濟,這是原本錫蘭的經濟基礎。
但是,葡萄牙人,以及后來的荷蘭人,對水稻沒有興趣。他們有興趣的,是香料。
錫蘭的王國,存在的基礎,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
歐洲人想要的錫蘭,是一個標準的殖民地經濟體系,主要生產各種經濟作物。
至于興修水利、挖掘水庫、保證灌溉、治水安民…對不起,歐洲人沒興趣。搓肉桂、曬胡椒,也根本用不著水利設施。
從葡萄牙人開始統治到現在,肉眼可見的毀滅了錫蘭原本的經濟。
歐洲人不管也就罷了,各個封建貴族都在和歐洲人做生意。原本沒有大生意可做,就是標準的中世紀自給自足模式,自己的領地內還是要修一修水利設施的。
歐洲人一來,這些封建貴族們更愿意叫百姓搓肉桂、種胡椒,以換取金錢、軍火、槍械…
近二百年來,大量的農田荒蕪、水庫荒廢、水利設施失修、西南部的沿海平原大量喪失…
種種這些因素,導致錫蘭的文明程度大步后退。
后退到什么程度?
謝玄的北府兵抵抗五胡亂華、華夏士族衣冠南渡的時候,法顯和尚去了趟錫蘭,在其《昔道人法顯從長安行西至天竺傳》里,就說錫蘭國有良好的水利設施,穩定的水稻種植業。
但到了荷蘭人統治的末期、英國人搶到錫蘭的時候,錫蘭的內地地區居然退化成了“刀耕火種”,以至于英國為了茶葉種植,不得不出臺臭名昭著的《TimberOdinance》,即《斯里蘭卡林業法令》,禁止刀耕火種、禁止燒荒種地。
殖民者造就的影響和改變,絕不是殺幾個人、改一點信仰這么簡單。
而是整個經濟體系的全面崩解。
一個在三國時代剛過去就有大規模水利設施的國家,一千多年后混成了刀耕火種,這種倒退程度是可怖的,在中國這邊,根本就是難以想象的。
對民眾的影響,當然是巨大的,也是可以切身感受的。
農業基礎崩潰,幾乎造就了孟加拉大饑荒那樣的慘劇;原本和印度之間的貿易被歐洲人把持,讓僧伽羅人不得不重新學起了織布紡織,而原本是可以拿檳榔換的;大量的不愿意改信的逃亡者來到了山區,失去了水利設施和灌溉溝渠,不得不選擇刀耕火種的方式…
他們不懂這一切的經濟內核到底是什么,但卻直觀地感受到生活在退步。而這一切,都可以直觀地理解成源于“許多年前,那些從科特登陸的、吃著白色石頭、大口喝血、武器如同驚雷可以震倒須彌山”的人。
而現在,又新來了一批人。
這些人,趕走的歐洲人。
這些人,據說也是來自一個信佛的國家。
而這個時機,正是他們的、南印度來的國王,從印度教改信佛教之后不久。
這只是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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