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西歷11月20號,錫蘭的科倫坡城,成百上千的市民走上街頭,不得不去歡慶錫蘭的感恩節。
百年前,正是在這一天,荷蘭人將葡萄牙人趕走,于是所有錫蘭人都該感恩。若是不參加這樣的節日,每個人要被罰款100銀幣,即便根本不信天主教或者其余變種基督教、在巴達維亞就被荷蘭人認為是個封閉族群的華人移民,也必須參加。
本地的僧伽羅人形容這個“感恩節”,是“嫌棄生姜太辣,于是換了辣椒”,來比喻葡萄牙人與荷蘭人的交接。換成華人內部的俗語,便是一個吊樣。
不過今年的感恩節有些不同,港口處不時傳來一陣陣禮炮的聲響。很多華人涌向了港口,去看天朝的艦隊在科倫坡停留。
這些華人漸漸明白了戰艦的意義。
就如同當年天朝的戰艦去了一趟巴達維亞,于是華人的待遇就有所改善。傳聞中會被半途扔進大海的這場移民,并沒有發生扔進大海的故事,不過死亡率仍舊很高便是了。
活下來的人都是幸運的,最早的一批人已經快要完成他們的契約奴勞作期了,眼看就要成為自由農民了。
這在巴達維亞,可是難以想象的好事。
很多人覺得,多半就是朝廷的戰艦起了作用。
對于移民過來的華人而言,科倫坡的生活,比起巴達維亞,要好上不少。
因為能交得起人頭稅的,不用移民;交不起人頭稅的,在巴達維亞的生活,自是可想而知。
好與壞,是對比出來的。
雖然這三四年,也是挺苦的,但至少,有希望、有盼頭。
而在巴達維亞,差不多也是挺苦的,但是沒有希望也沒有盼頭:在制糖業大規模清人之前,糖廠工人所謂的希望和盼頭,就是過年開工資的時候,說著同樣話的老鄉場主,能給他們銅幣也銀幣,而不是內部發行的、離開了糖廠根本用不了的鉛幣;等到制糖業大規模清人之后,他們要么當乞丐,要么偷竊,要么就只能忍受不要錢給口飯吃就行的工作了,過的比那些黑人或者巴厘島奴隸還差,因為奴隸是財產,養牛也沒有往死里打的,可沒有居留證的黑戶,敢跑就舉報給荷蘭政府,抓去做苦工。
沒有人給他們講清楚,這一切的根源,源于荷蘭的殖民統治和分而治之的政策,以及壟斷經營和極端壓低糖收購價的行為。
然而,能看透這一點的人,此時并不存在。這需要撥開世界的外皮去看透本質,若有人看透了,并且都能在奴工中宣揚這些道理的,只怕大順的李家王朝早就化為灰燼了。
于是殘酷的荷蘭人,在大順炮艦的威脅下,搖身一變,成了給這些奴工希望的人。
從巴達維亞運到了錫蘭,只要為錫蘭做三四年苦工,其實也就是契約奴隸,就能分到一塊地。
一塊土地,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
包括36畝的水稻田,以及24畝的旱田。不過,這24畝旱田,需要種植靛草、咖啡、或者其余的,在土地稅抵償清單上的作物。
如果種植數量不夠,是要用稻米或者銀幣來抵償的,或者被抓起來關押。
這些土地不能買賣,也不能承租,只能以家庭為單位種植。
這個看起來極為苛刻的政策,在這些移民過來的奴工看來,簡直就是無與倫比的仁政了。
這些閩人、粵人,莫說60畝土地,但凡家里有10畝土地,當初也不可能下南洋做奴工。
現如今荷蘭人承諾給36畝水田、24畝旱田,按照土地,只繳納四成土地的租子。再就是每年無償為殖民地政府服三周的勞役,這要不算是“仁政”,什么才是“仁政”?
到時候,安置的移民會被荷蘭人委派一名雷珍蘭,由雷珍蘭負責收取應繳納的咖啡、靛草等實物地租。如果不夠的話,會懲罰雷珍蘭,而雷珍蘭也擁有懲罰下屬農民的權力。
在地租之外的咖啡等,荷蘭人也會來收購,不準私自賣給別人,價格由荷蘭人定。
當年第一批移民至此的華人奴工,距離這個“仁政”兌現,只剩下一年時間了。
雖然十個人這幾年活下來的不足五個,但活到現在的人,都充滿了希望,一個個數星星盼月亮的,盼著這一天早點到來。
對于大順朝廷,他們的感激之情,也和對荷蘭人差不多——如果荷蘭人的承諾真的兌現了的話。
因為一來這些移民的內部,有一份非常清晰的傳言,脈絡清楚。
說是荷蘭人一開始是準備把他們這些無業的、交不起人頭稅的華人都殺掉的。但朝廷派了當年復西域、征日本的大將,帶著軍艦來了巴達維亞,警告荷蘭人說:此皆天朝赤子,若敢行屠戮之事,必要巴達維亞雞犬不留。
那荷蘭人在日本,尚且顫顫巍巍,要去朝覲日本的大將軍。朝廷的大將軍把日本打的哭爹喊娘,這荷蘭人如何頓時嚇壞了,只好選擇了移民到錫蘭。
這故事說的有鼻子有眼,連皇帝在禁宮里聞言生氣,正趕上吃飯呢,聽到荷蘭人竟然想要將華人屠戮,氣的把個寶石做的碗、黃金做的筷子砸在了玉桌子上,碎了一地。
當即就要派剛打完日本的大將軍劉鈺為元帥,帶十萬天兵來巴達維亞,嚇得荷蘭使節趕忙改變了政策云云…
這故事可是從在往錫蘭運人的船上就開始流傳了,這幾年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事實。
荷蘭人多半也知道這個故事,問題是這么多移民,怎么可能查得出是誰傳播的?
這個故事本就頗有可信度,因為在巴達維亞的時候,之前還流傳另一個故事:去錫蘭,半途扔到海里喂魚。
有之前那個故事打底兒,這個故事就特別可信了。
除了這個故事之外,朝廷也派了觀察使在這邊,真要是有什么問題,觀察使也會去會見荷蘭人。有時候,這些曬的黑乎乎的、操著一口子京畿或者威海口音的觀察使,也會去田間地頭和這些移民說說話,問問他們的苦處。
這些觀察使當然沒有那么高的覺悟,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在這里就和服刑差不多。該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有規定的,每年必須去幾次移民中間尋訪等等。
若是完不成,這輩子就蹲在這兒吧。完成的好,回去后就有升職的可能。至于想偷奸耍滑,想也別想,當初鯨侯去歐羅巴之前,就明白地告訴過他們,有人藏在移民里盯著呢。
蹲在這,和日后完成任務駐日本、朝鮮、琉球,那可就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了。且不說那邊的氣候什么的,單單就說這花錢解決欲望的問題,最起碼駐日本、朝鮮,那還能看的順眼,這邊的都黑乎乎的,著實受不太了。
再者,這里也沒有發財的機會。這是荷蘭人的地盤,唯一能得的外快,就是收荷蘭人的賄賂。但一來將來被告發就是一輩子沒前途了;二則荷蘭人吝嗇是出了名的,指望他們行賄也不現實。
除了這些奴工們下南洋之前在老家難得一見的“好官、清官”之外,這些移民對朝廷的另一個好印象,便是朝廷派人駐扎這里,從印度買了牛馬、從遼東冶鐵廠運來了鐵器,租給眾人,日后慢慢償還。
這可是實打實的仁政了。
現如今,是朝廷的仁政,已經感受到了。
而荷蘭人的“仁政”,至少還得一年才能真的兌現。
至于現在,還處在一個奔向希望的過程中,還要無償地為荷蘭人做工呢。
他們和那些泰米爾人奴隸唯一的區別,就是身上沒有用烙鐵烙下的VOC的標志。
因為泰米爾人,沒有一支自己的艦隊。而大順,有一支能遠航的艦隊。
至于剩下的,倒也差不多。和那些泰米爾奴隸一樣,在稻米田里做工、修水渠、修儲水的水池、開墾土地、修堡壘,吃的是菠蘿蜜,有時候可以吃點稻米,或者吃魚。
據說,是荷蘭人在印度那邊打了敗仗,和英法的關系也不好,泰米爾奴隸往這邊不太好運了。而且這些華人契約奴的工作效率也確實比那些泰米爾人高,最起碼墾荒、修水渠、修水壩這樣的事,這些華人還是比泰米爾人有天賦的,相對來說也更聽話。
畢竟,巴達維亞就是華人建起來的。至今第一任甲必丹蘇鳴崗后人的府宅上,還掛著“開國元勛”的牌匾。
但既然人群都能把荷蘭人準備屠殺的故事流傳開,他們身上不用烙鐵烙上VOC字樣的緣由,也自然有故事。
這叫“圣天子怒摔玉碗、鷹娑伯約法三章”。
一不得殺、二不得為奴、三不得強制改信。
今兒朝廷的艦隊再度來到了科倫坡,聽說比之前來的規模更大,艦隊數量更多,這些在錫蘭的華人,隱約間覺得荷蘭人的“仁政”許諾,在朝廷的軍艦下,就更有可能兌現了。
越多越多的華人移民聚集到了碼頭,看著遠處的幾艘巨艦,都知道這幾艘巨艦只是在這里短暫逗留,很快就會離開。
這些人也沒什么錢,一些人便捧著在這里稀爛賤的菠蘿蜜,或者摘來的椰子,簇擁著送給在海邊補給的、穿著藍色海軍軍服的軍官。
當幾個巨大的菠蘿蜜和青椰子擺到米子明身前的時候,作為第二份艦隊司令、以及奪取錫蘭的主將的他,笑著將這幾個椰子和菠蘿蜜分給了船長室內開會的各艦艦長。
“民心。”
他砸開一個椰子,嘬了兩口青椰子的汁水,說了兩個很簡單卻極沉重的字。
然后品了品椰子汁,順著前兩個字道:“真甜。”
法國東印度公司已經在本地治里購買了足夠的補給,船上的士兵要在本地治理修整一個月,然后再攻錫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順在南洋,一個據點都沒有,只能跑到法屬印度去修整。
劉鈺給他的定的時間,最早是冬月廿三,小年;最晚不能過正月初三。在此期間,擇機而動。
也就是西洋歷的1745年2月中旬。
因為,12月15號,以自由貿易號和哥德堡號為首的中瑞聯合貿易公司的商船隊會離開松江。一切順利的話,2月中旬已經過了印度了。
荷蘭人得到開戰的消息后,貨都賣沒了,而明年從瑞典起航返回的時候,停戰協定肯定都簽完了,免得被荷蘭人劫船。一批船的貨,大幾百萬兩白銀呢。
大順這邊派去歐洲談判的使節團,也會跟隨商船隊一起前往。至于戰果,還沒打,但已經定下了,從安汶,一直吃到錫蘭,以及印度的幾處據點。
他們要帶著大順在南洋的戰果,去參加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的停戰談判,劉鈺和路易十五商定的密約,有一條,是荷蘭必須廢棄《英荷共同防御同盟條約》。
而大順這邊自己要與荷蘭達成的條約,是VOC重組。
瑞典的東印度公司,和印度毛關系沒有,不如叫中國貨公司,所以大順可以用貿易禁運來逼瑞典重組股份。
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和東南亞關系更密切,對華貿易數額不足以用貿易禁運要求這么大的條件,只能攻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