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通信極為不易。
有些事,只能提前說好,靠著國與國之間那可憐的互信、或是政策的傾向,來達成這種跨越大半個地球的合作。
劉鈺一直謀劃的,正是此事。路易十五真要廢除丞相,對大順是好事。自己可是已經在可以吹枕頭風的女人身上,做了不少感情投資。把丞相一廢,那還不是枕頭風說的算?
如今莫爾帕伯爵也主動提及合作戰略的事,他也沒有再做什么欲擒故縱之類的手段。
“參戰不是問題。關鍵是戰后對荷蘭的處置,我更希望在這一點上,我們兩國達成一致。”
這算是認可了莫爾帕伯爵的問題,顯然,大順肯定是要下南洋的,而且肯定會與法國進行一場默契的配合,從而徹底擊垮荷蘭。
莫爾帕伯爵內心暗喜,大順和法國之間的密約,他并沒有告知弗勒里主教,而是以此討好了國王,從而提升了國王對自己的信賴。
對于如何處置荷蘭,這個看似是個問題,但實際上莫爾帕伯爵認為,在這件事上和大順達成一致再容易不過了。
因為大順不可能把手伸到歐洲來,東南亞雖然香料誘人法國也沒法伸手。到時候歐洲的事歸法國決定、亞洲的事歸大順決定就是了。
劉鈺絲毫沒有遲疑合作反荷的事,這才是讓莫爾帕伯爵最為欣喜的地方。
“侯爵大人,我認為,我們兩國之間,在處置荷蘭的問題上,是很容易達成一致的。”
“但愿如此。”
兩人的私下密談就此結束,莫爾帕伯爵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劉鈺也提前給法國這邊打了打預防針——開戰,沒問題。戰后處置,大順也要有資格說話。
下南洋的關鍵不是南洋,而是怎么把貨賣到歐洲。
劉鈺真的不希望大順在馬六甲弄個一口通商,皇帝壟斷香料貿易,那下南洋的意義真的不算太大,至少和他預想的結果相差太遠。
與莫爾帕伯爵的會面一結束,劉鈺又見了一臉不高興的杜普萊克斯。對于這一次凡爾賽宮把他從印度召回一事,他是心懷不滿的。
此人有能力,也有野心,一眼看出來了印度值錢的地方在于征服,收人頭稅、土地稅。靠印度土兵和少量法國軍隊,就能獲得極高的收益。
“要么征服、要么退出,沒有中間道路可言”。
這是他對法國印度問題的看法,因為他知道法國人做生意的水平,東印度公司都破產重組過了,中間道路無非就是占據幾個港口進行貿易,那根本就是賠錢貨。
故而他希望劉鈺能夠在面見路易十五的時候,多提一提印度的事。如果大順這邊能夠給予一些支持,尤其是海軍和軍械的支持,法國完全有能力在印度擊敗英國。
大順造了這么多年的海軍了,再從零開始,估么著也該有個七八艘戰列艦了。若能有個七八艘戰列艦,配合法國海軍,完全可以在印度壓制英國。
只是杜普萊克斯也不傻,知道大順雖然和法國是盟友,但前期是為了反俄,那是有共同利益的。大順若沒利益,怎么可能千里援法,去印度打仗?
然而,杜普萊克斯這邊并不能想出一個能讓大順心動的條件。
他能想到的條件,就是中法配合,先下印度。到時候,將英國的一部分殖民地,轉交給大順。
但考慮到劉鈺也是外交界的老油條,這個想法肯定不會讓劉鈺心動:如果不打荷蘭,大順沒拿下南洋,那么印度和大順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南洋。
到時候,可就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除非,大順同時對荷蘭、英國宣戰。既下南洋,又攻印度,這就對杜普萊克斯的印度計劃,非常有利。
他私下里和劉鈺見面,也正是為了說服劉鈺,讓大順同時對荷、英宣戰的。
“侯爵大人,您應該知道印度的富庶。我們彼此之間,在印度可以進行長久的合作。”
“龐大的印度,上億的人口、廣袤的土地,容得下法國和中國。現在正是一個完美的時機,我們若是可以合作、并肩戰斗,足以將葡萄牙、英國、荷蘭的勢力,徹底趕出東南亞和南亞。”
“中法之間有著長久的友誼,也應該有彼此的互信。面對富庶的印度,我們也有共同的利益。”
“即便將來可能會發生一些沖突,但只要雙方都能保持互信,這都是完全可以解決的問題。”
劉鈺又是教法國人參貂皮貿易、又是琢磨著與荷蘭大商人戰后合作,是為了獨霸印度的。
和英國開戰,現在還不是時候。英國元氣未傷,這時候開戰純粹就是幫法國人的忙。
法國在印度經營多少年了?大順連印度的貿易許可還沒拿到,沒得到錫蘭之前,琢磨攻取印度,劉鈺可不會這么傻。
將來就是要坑法國的,讓法國讓渡印度的利益,換取大順反英。在必要的時候,這可以是一場交易;而現在出手,那就是無意義的幫忙。
國與國之間,無意義的幫忙就是無意義。
但劉鈺也不好說就是為了將來坑你,便用了一個聽起來不是外交辭令、似乎很有道理的理由,推辭了杜普萊克斯的建議。
“杜普萊克斯先生,關于中法之間的合作與友誼,我是珍重的。但是,合作的前提,是對雙方都有利。”
“大順是要做生意的。貴國的對華貿易量…請恕我直言,實在是太小。”
“北歐有瑞典、中歐有丹麥。西歐和北美,在于英國與荷蘭。短時間內,其余國家不可能取代英國與荷蘭的貿易量。”
“如果我國開戰,只能在英國與荷蘭之間選一個。”
“如同一個人,不能同時將兩條腿都砍斷。總要留一條。”
“如果兩條腿都砍斷,那么這將是我國出口業的災難,短時間內會造成巨大的震蕩。我希望你能夠理解。”
“當然,我會履行當初的承諾,在您需要的時候,提供一些軍艦和水手。不過,我們不會公開開戰,也不會給予規模過大的支持。至少,在東南亞問題解決之前,不會如此。”
“事實上,我對您平分印度的計劃,相當熱衷。但前提,是我們先解決了南洋問題。”
“我們之間的合作,日后肯定有機會。但我現在以個人身份,給您一些建議。在印度方面,還是盡可能與英國保持和平。”
“英國此時尚未對法宣戰,只是以維系國事詔書的名義,在歐洲和法國進行戰斗。如果您在印度主動挑起戰爭,我不看好您在印度的攻勢。”
“低地尼德蘭、北美、加勒比、印度。法國無力在四個方向都取得優勢,總要有所取舍。”
“伴隨著人參和貂皮貿易的開展,我想印度的權重會更加下降。”
這個理由,以及最后的建議,讓杜普萊克斯不再對劉鈺心存幻想。他知道,擺事實、講道理,怕是難以說服劉鈺。因為劉鈺說的,句句都在關鍵。
杜普萊克斯是一直在印度,深知印度的情況,所以認為征服印度、靠收土地稅和人頭稅,獲得超額的利潤,是絕對沒問題的。
但法國宮廷里的人,并沒有真正了解印度的,不免覺得杜普萊克斯的想法純屬扯淡。哪有這么容易?
要投入多少兵力、多少戰艦、多少精力?有這個精力,去搞搞加勒比、去搞搞北美,去搞搞尼德蘭低地地區,不好嗎?
法國現在哪有在四個戰略方向同時開戰的能力?
劉鈺給出的底線,就是大順在下南洋之前,不會往印度方向使勁兒。或許可以給予一些支持,但恐怕不會太多。
然而這讓杜普萊克斯相當為難。
印度的事,不是他說不打,就能和平的。
就算他不想打,英國人干嗎?
他不打英國人,英國人不打他嗎?
這里面還有一個關鍵的東西,那就是從北美到中國的法國貨船,是要在印度泊靠補給的。
原本也就算了,但現在,一艘裝滿了西洋參和貂皮的貨船,一艘就價值幾十萬銀幣。
英國人海盜成性,會不劫嗎?
劫了之后,還不開戰,那不是軟弱嗎?再說這也是公司的巨大損失啊。
“侯爵大人,既然您珍視貿易問題。那么,如果歐洲爆發了戰爭,敵國搶劫了前往貴國貿易的貨船,貴國是什么態度呢?”
這其實就是希望下一個“條約約束”的套。
一方面,是希望借助大順,來嚇唬一下英國,不要劫船。
另一方面,杜普萊克斯和英國東印度公司打了半輩子交到,如何不知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秉性?
若大順這邊能出臺法令,敢劫前往大順貿易的船,就以禁運為威脅的話,或是有可能將大順拖入戰爭。
對此,劉鈺心里也有數,心道你真是高看我們了。雖說這幾年造了些戰列艦,也就有在南洋說話的能力,就算現在全軍南下,過了馬六甲說話都不好使。
而且,劫商船這種事,已經算是“周公制禮”級別的大事了。開戰之后,是否可以搶劫敵國商船?歐洲公認的,完全可以。大順的本事得多大,才能讓搶劫商船不合法?
沒那本事,還要問鼎之輕重,那是不智的。真有人違反了禮法,卻無力制裁,會叫人笑掉大牙的。
正要拒絕,沒想到杜普萊克斯還有后手。
“或者,侯爵大人是否可以授權,本公司使用貴國的船只?當然,為了確保旗幟不會亂用,貴國可以派人監督,我方保證將只會用于商業目的。”
劉鈺心道,扯淡,你別當我不懂你們歐洲這一套。荷蘭人掛著普魯士的旗,英國人照樣劫,英國人那德行,除非天朝做好了全面開戰的準備,要不然這事就是個麻煩。
真要被劫了,管還是不管?
裝死不管,自己出面弄得這個事,被人稍微炒作,那就是有辱國體,自己不好下臺。
管,英國人多半還是會劫船,但可能會把人和旗幟都安全送回來。管的話,此時可沒做好準備。
可要拒絕,又顯得不好,大順是一直希望提升影響力、甚至參與制定國際法的。真要是在亞洲說話都不好使,實在傷大國體面。
略微頭疼間,劉鈺忽然想開了。心道你的爵位級別不夠,我知你的本事,是個狠人,可如今你就是個印度那邊的負責人。真在凡爾賽宮談事的時候,你是沒機會參與的。
于是真誠地點點頭,甚至面露喜色。
“杜普萊克斯先生,你提供了一個思路。此事,請您寫成報告,我會在凡爾賽宮,與貴國國王殿下探討此事的。或者,可以由我們雙方提出一個不得劫持對華貿易商船的條約,并且在我們的艦炮射程之內,保證其執行。”
心里卻想,條約是要簽的,但這一次就算了,肯定沒機會在這幾年用上。你們和英國的事,老子暫時可是一點不想管,兩國如今有荷蘭這個合作的基礎,完全沒必要節外生枝,就能很順利地達成合作。
再說就現在杜普萊克斯這個狀態,一旦回到印度,就算英國人不打,他也會找機會獨走。勝利者是不受譴責的,反倒可以獲得名譽和財富,只要勝利。現在和他有過于緊密的聯系,指不定會怎么狐假虎威把大順坑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