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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心斗角的事,劉鈺見得多了。
外敵當前,先琢磨著坑“自己人”,這幾乎是此時各國宮廷的常態,中西概莫能外。
只不過今天劉鈺倒真不是為了讓荷蘭的“自己人”互坑的。
本廷克伯爵設想的攝政派坑奧蘭治派的想法,若是劉鈺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一定會嘲笑本廷克伯爵過于保守了。
和他設想的坑,實在不在一個層次上。
但也不能說本廷克想的沒有道理,哪怕是荷蘭選擇中立,那也等于是站隊。
荷蘭內部割裂的過于嚴重,親英還是親法二選一的情況下,內部混亂幾乎是必然的。
不過于此時,很多荷蘭人還沒有認命,或者說還沒有習慣荷蘭不再是一個大國的地位。
社會意識總是滯后于物質基礎,荷蘭還有很多人的社會意識,認為荷蘭應該是個大國,能趕英超法的那種。
這是這一次政變的荷蘭內部的基礎條件。沒有這個心理基礎,躺平等死自知是個小國的心態下,朝貢算個啥大事嘛。只有有尊嚴的國民,才會對此事激烈反對。
劉鈺也沒指望威廉奧蘭治派就能接受他獅子大開口提出的關稅協定,他還是把賭注壓在了普魯士中途背盟坑法國這件事上。
英國這邊一直在綏靖調停,一旦奧地利接受了英國的調停,把西里西亞割給普魯士,奧蘭治派這邊肯定能先拿到英國的情報,畢竟是老丈人和女婿的關系,英國也指望著荷蘭出錢讓奧利地打法國呢。
他是來這里為奧蘭治派輸送“彈藥”的。
“你們確定不會接受關稅協定和自由貿易的條約嗎?”
本廷克伯爵心想,反正是攝政寡頭派肯定不會接受。
反正自己這邊和俄國那邊情況不同,俄國那邊是伊麗莎白本身想要上位,而荷蘭這邊是可以上位但卻不想跳火坑。
“侯爵大人,這件事關乎荷蘭的核心利益,不論是誰都是無法接受的。但是,您的另一個提議,也就是堪合貿易…恕我直言,貴國作為一個大國,東方最強大的帝國,東印度公司與貴國達成堪合貿易,也不是不可以。”
劉鈺聽得出本廷克在耍花腔,淡淡笑道:“你當我不知嗎?東印度公司有自主外交權。到時候,是東印度公司朝貢?還是荷蘭國朝貢?這里面的區別可是太大了。”
“圣天子這次遣我訪歐羅巴諸國,正是要播天威于遠域。若只是東印度公司朝貢,卻有什么意思?我這邊也沒法向天子交代。”
“此番我來,正是要讓歐羅巴諸國認得天朝,知道天朝之盛威。”
“荷蘭只有兩條路,要么朝貢貿易,播天朝之威;要么關稅協定,利天朝之益。”
“總不能就這樣下去,你們既得了實利、又得了名聲。”
“之前各國都派出了使節團前往京城,唯獨你們荷蘭國,派出的卻是東印度公司的特使。”
“天子知道后,極為震怒。原本以為,東印度公司的特使就是荷蘭國的特使,但虧得有些他國使節說的清楚,天子方才知曉其中區別,如何不怒?”
他這也算是解釋清楚了自己為什么對荷蘭這么“苛刻”,真要論起來也還真就是這么回事。
不管是英法還是和大順有極大利益沖突的俄國,都派了官方使節。
唯獨荷蘭,弄了個東印度公司的使節就去了。
這件事真要是掰開了、說明白了,在朝堂上肯定是引發相當多的不滿的。
雖說大順已經禁教了,但之前百余年的鋪墊,天主教傳教士基本壟斷著中西交流,荷蘭的名聲真的是臭到不能再臭了。
再加上諸多前科,真較真的話肯定有人嚷嚷著要斷絕對荷貿易。
VOC從法理上說,與其說是個公司,其實更像是一個荷蘭的附屬國,或者更確切點,是藩鎮、節度使。
可以有軍隊,能自己定稅收、能自己開展外交。
如果是東印度公司朝貢大順,荷蘭不但沒丟面子,反而面子大漲:這算是和東方那頂最華麗的皇冠平起平坐了。
不過這都不重要,劉鈺的本意也不在意這個虛名,只是故意把話說得透徹點,為日后打下一個基礎。
真要是到了普魯士背盟、英國荷蘭全面對法宣戰的那一天,怕就怕奧蘭治派這邊沒有足夠的“政治敏感性”,不懂得利用這個機會。
劉鈺在等的機會,是外部條件。
奧地利一旦接受了英國的調停,先割了西里西亞和普魯士停戰,英國和荷蘭一定會興奮起來,少了普魯士,一起打法國,那還不是全力以赴?
但只靠這個外部條件,奧蘭治派想要上臺,還需要機會。那就是即便普魯士背盟私自媾和,法國打奧地利、荷蘭還是很輕松的。
正常來說,只有攝政派們被法國毆打一頓,荷蘭本土受到威脅,荷蘭民眾才會絕望中讓奧蘭治的威廉“黃袍加身”,帶領荷蘭的軍隊戰勝法國。
但,那可就晚了。怎么也得個三五年,而且變數極大。
所以他要借助這個外部條件,在內部為奧蘭治派創造機會。
現在看來,七省執政官是個火坑,奧蘭治派不想往里面跳。
一則普法同盟高歌猛進,現在入場堅定站英國,那是腦子有問題。
二則俄國的事,現在還處在迷霧之中,各國都在猜測劉鈺和法國大使,到底與俄國女皇達成了什么協議。
這就是劉鈺要找的時間差。
一旦俄國女皇那邊展示出了她的治國政策,并不會遷就法國,各國都會明白劉鈺可能被女皇“耍了”。
而且要是普魯士在背盟單獨媾和,這時候的七省執政官可就不是火坑了,而是一個完美的寶座,攝政派也不傻,局勢一變他們就要對法強硬起來。
沒有劉鈺給奧蘭治派創造一個內部輿論的機會,奧蘭治派想上臺也不那么容易。
現在他把這個“國體榮譽”問題直接說清楚了,就是在給奧蘭治派送將來煽動民眾情緒的彈藥。
一旦外部局勢有變,就要趁著奧蘭治派親英、可以比攝政派更早知道普魯士接受了英國斡旋的機會,讓奧蘭治派看到機會來了,借著“朝貢貿易有辱國體”這個重磅彈藥,一舉踢開攝政派。
到時候,局勢有變,奧蘭治派就從現在的“不想上臺”,變成了“想要上臺”。
而局勢有變的話,攝政派也會立刻成現在的“騎墻兩不得罪”,變成“為了荷蘭的榮耀,強硬地對法宣戰”。
這時候自己創造的這個輿論大炸彈,就能幫助奧蘭治派搶先一步。
只是,現在,本廷克伯爵對此不想發表任何意見。
相反,他極力希望淡化此事。
因為他不認為此時上臺是好事,那就不但不能借此抨擊攝政派,還得替攝政派說話,免得民眾不滿非要推奧蘭治派上臺。
真要是把情緒煽動起來了,民眾非要奧蘭治派上臺來為荷蘭爭取“大國尊嚴”,那是上還是不上呢?
不上的話,人民失望,日后恐怕也不會再寄希望于他們心中能帶領荷蘭重回黃金時代的奧蘭治家族了。
上的話,這局面誰上誰死。至少眼前這局面,是無解的,總不能在普法同盟而且高歌猛進的時候對法宣戰吧?
現在反法同盟并沒有對法國正式宣戰,只是以“國事詔書”軍的名義出兵出錢,并且一再重申不是對法宣戰,只是為了言而有信保衛國事詔書的執行。
除非普法同盟瓦解,否則誰也不敢正式對法宣戰,只能打這種暗戳戳的擦邊球。
“侯爵大人,如果您這么說,我覺得您也可以在大議長那里得到您想要的東西。我們也并不反對堪合貿易。如果您認為東印度公司朝貢,不合適,荷蘭國當然可以選擇朝貢。”
“我們既不會出賣荷蘭的核心利益。當然,我們也不會就這件事向攝政派發難,這是我們唯一可以保證的事。”
“如果您真的只是希望關稅協定,那么您只能另尋辦法了。”
“如果您是擔心我們因為‘國體榮譽’之類的原因,借機向攝政派發難,那您就完全不用擔心了。”
“威廉殿下,只是三省執政官,并且會遵守共和國的律法,并不會為了那頂王冠就出賣共和國的利益。”
本廷克仔細考慮了一下現在的局面,想要試探一下劉鈺的真實想法。
劉鈺故意沉默了片刻,顯得似乎他真正的意圖就是這個。
雖然沉默只有短短一瞬,可在本廷克伯爵看來,這似乎也說明了劉鈺的真實態度。
這短暫的沉默,也讓本廷克伯爵信心大增,覺得看破了劉鈺的真實想法。
或許,劉鈺不傻,應該知道關稅協定和自由貿易是絕對不可能的,只是不想讓VOC這個七省共和國的下屬政體來朝貢而已,故而來兩邊施加壓力。
也或許,劉鈺試圖復制在俄國的政變,以為威廉這邊也試圖登上七省執政官的地位,從而用關稅協定和自由貿易,換取劉鈺這個政變大師的支持。
不管怎么樣,本廷克伯爵這邊咬死了不答應關稅協定的口風,明明白白地表達了“這不是討價還價、真的就是堅定的拒絕”的意思。
本廷克伯爵當然不懂朝貢。
他以為,這可能就是個法律文件的問題,區別就在于在法律文件上的公章,是東印度公司的公司章?還是七省共和國的國章?
但實際上,朝貢可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印誰的公章的問題。
劉鈺也不明說,他要等一個機會,把真實情況說給整個荷蘭聽,甚至要通知歐洲各國,但絕不會是現在。
現在,只是給他們提個醒。大新聞還在后面呢。
片刻沉默之后,劉鈺流露出一點點失望的情緒,故意問道:“難道真的有人能抵擋七省執政官這個寶座的誘惑?”
本廷克伯爵立刻道:“侯爵大人,您可能不能理解,奧蘭治家族對祖國的愛和忠誠,勝過一切。”
“有些底線,我們是不可能用來交換的。”
劉鈺心道是啊,太忠誠了,忠誠到威廉二世去英國當國王,用荷蘭的血養英國,真的對祖國忠誠啊;忠誠到整個派系傾盡全力毀滅了“公元前巴達威亞共和國”的傳說,毀滅了荷蘭想想共同體的構成。
心里無限鄙視且想笑,但臉上還是做出了一瞬間錯愕而又似乎有些敬佩的神情。
“也就是說,我們之間絕對無法就關稅協定問題達成一致,是嗎?我今天來,不是來討價還價的,如果你們不答應,我就真的走了。而且絕對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拿出一種像是去街邊攤買東西的態度,作勢要走,期待攤主挽留。
然而這一次不等本廷克伯爵說,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威廉,自己就表達了“走好、不送”的意思。
劉鈺也沒有停留,不歡而散,大張旗鼓地悻悻離開。
他來的快,去的也快,也就難免讓人產生兩種猜測。
要么,就是愉快地和奧蘭治派達成了什么暗地交易。
要么,就是啥也沒談成,談判直接破裂了。
不過,這種猜測在荷蘭的上層,幾乎沒有出現。
這邊劉鈺剛上了馬車,那邊本廷克伯爵已經派人去和攝政派寡頭溝通了一下劉鈺到訪的目的。
詳盡地說清楚了劉鈺都談了什么、提出了什么條件,以及威廉這邊如何堅定地拒絕了劉鈺的誘惑。
雖然攝政派和奧蘭治派有諸多矛盾,但這時候奧蘭治派不想蹚渾水,也不想被劉鈺當槍使。
最關鍵的,還是奧蘭治派通知了一下攝政派,他們不會在朝貢國有辱國體這件事上,借機生事。
雙方并沒有太多互信,但都是上層的統治階級,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站在了一起。
奧蘭治派擔心攝政派擔心奧蘭治派會借機生事,真把這件事拖延下去,誰知道劉鈺又會搞什么幺蛾子。
大家都是股東,真鬧到大順斷絕了與荷蘭的貿易,誰都不會好受。
誰會和錢過不去?尤其是荷蘭這種錢就是地位的國度。
大議長安東尼在得到這個消息后,并不意外。
而且也非常相信奧蘭治派的誠意,即便雙方并沒有什么政治互信,但這件具體的事涉及到雙方的利益,而且雙方的利益能夠難得地取得了一致,這就無需懷疑。
“意料之中,誰也不可能與大順帝國簽訂關稅協定的。現在,這位在俄國掌控了一切、改變了俄國的侯爵大人,灰溜溜地回來了。現在,他終于知道該怎么談了。”
面對召集來的東印度公司董事,大議長如此評價。
然而,東印度公司的董事,依舊憂心忡忡。
“大議長閣下,關稅協定和自由貿易,當然會毀了東印度公司。”
“但是,堪合貿易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公司用了很長時間,借助奧斯坦德公司的茶葉事件,才總算對巴達威亞加強了控制。”
“一旦開啟堪合貿易,巴達威亞的地位又會上升,直航貿易一旦取消,對華貿易就必須要依靠巴達威亞的勢力。”
大議長也知道這件事確實會助長巴達威亞的地方勢力崛起,本來本土對那邊的控制就很艱難了。
現在大順這么搞,相當于把好容易建立起來的中央對巴達威亞地方的控制又減輕了。
本來計劃著以茶葉事件為契機,逐漸取締巴達威亞中轉港的地位,使得公司本部可以通過直航貿易慢慢收拾已經腐敗不堪的巴達威亞地方。
現在直航貿易肯定是要被取消了,巴達威亞那邊公司總部就真的不敢動了。
“如果兩件壞事,只能選擇一件,我想還是選擇壞處更輕微的那件更好一些。公司董事會對此是什么態度呢?”
東印度公司董事無奈道:“董事會對此也沒有辦法,我們已經失去了對日貿易,不可能再失去對華貿易。公司無法承受這樣的損失。”
“公司花了一百年時間,才終于獲得了對華貿易的優勢。也為了壟斷茶葉,付出過巨大的代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聯省議會無論如何,都要答應大順這邊的條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堪合貿易的數量、形式上,爭取一些對我們有利的條件。”
東印度公司的董事,說的是“要答應”,而不是建議性質的“應該答應”。
大議長也明白東印度公司的勢力,可對于東印度公司的要求,并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反問了一下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所希望的“有利條件”,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大議長閣下,劉鈺在巴達威亞的發言,相當強勢。他要取得貿易的完全主動權,包括雙方建立聯合艦隊用來緝私、盡可能杜絕走私貿易,從而讓大順完全把握住貿易的主動權。”
“一旦控制了走私,大順就會利用他們在貿易品的壟斷地位,獲得主動權。并且日后隨時可以制裁我們。”
“東印度公司不應該被別人抓住命脈。”
“所以,至少在組建聯合艦隊、駐派緝私巡查這件事上,不能答應劉鈺。”
“這樣,一旦出現了什么變故,我們還可以用走私的方式保證貨源。”
東印度公司董事會還是抓住了這件事的關鍵點,可大議長安東尼卻沒有答應,而是告誡了一下東印度公司。
“實際上,這件事聯省議會可能無法與大順進行漫長的會談磋商,也不會就此事選擇與大順對抗。即便這位侯爵大人在奧蘭治家族那碰了釘子、囂張的氣焰減輕了不少,但我們仍舊沒有主動權。”
“而且,聯省議會會選擇盡快答應大順的條件,盡可能低調地處置這件事。”
“奧蘭治家族已經同意,不會借‘朝貢國地位有辱國體’一事生事。”
“董事會也應該清楚,不要說整個七省,單單是阿姆斯特丹市,就有很多人對東印度公司的壟斷地位頗多不滿。”
“奧蘭治家族和我們,難得站在了一起。卻也不得不面對另一股力量。奧蘭治家族不會借機生事,但另一股力量未必不會。”
“所以,此事還是盡可能低調,不要再拖延下去。雖然這一次劉鈺的氣焰被打壓了,但他恐怕不會這么輕易罷手。”
“這位侯爵大人的行事風格很詭異,難以琢磨。一旦我們在細節問題上爭論太多,比如走私問題上不能滿足他的要求…”
安東尼嘆了口氣,問道:“一旦這位侯爵大人一怒之下,真的取消了貿易,對我們實行禁運,您能想象到消息傳出后,阿姆斯特丹股市的動蕩嗎?你能想象投資者得知對華貿易被取締、甚至可能要增兵造艦維系走私線路的消息時,股市會發生怎么樣的恐慌嗎?”
“所以,趁著他的氣焰被打壓,不會堅持關稅協定和自由貿易的這個機會,盡可能低調地達成堪合貿易的協定。”
“盡快簽約,送走他,而不是招惹他。”
“他在俄國做的事,讓我覺得有些恐慌。看似他現在灰溜溜的,但談判的主動權還是在他手里。他要不到關稅協定,本就已經相當不滿,怎么可能在聯合緝私、貿易主動權的問題上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