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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面子里子

  缺了這兩條腿,皇帝很可能在下南洋后,選在在巽他和馬六甲關門。

  如果國庫和內帑想要錢,關門壟斷、一口通商是最容易控制的。在馬六甲賣貨,方便杜絕走私,皇帝就能壟斷香料、茶葉、瓷器等貿易。

  一年至少為國庫和內帑增加千萬兩規模的收入,大順的歲入就可以從三千萬級別增加到五千萬級別。

  在這一觀點上,劉鈺和皇帝是有極大分歧的。

  當然在南洋被拿下之前,兩人同路。可一旦真的越過馬六甲的那一刻,分歧也就不可避免了。

  這兩條腿,是讓大順邁過馬六甲所必須的。

  劉鈺是擺明了照著荷蘭人不可能答應的方向去的。

  如果荷蘭有清醒者知道什么叫時代變了,真的答應了,他也會獅子大開口,另提一個讓荷蘭人根本不可能答應的條件。

  但根據劉鈺的觀察,荷蘭此時缺乏清醒者。

  VOC對此時荷蘭的意義,可類比于后世三星加現代之于韓國,而VOC的核心在南洋,南洋離廣州太近、離阿姆斯特丹太遠。

  這就像是兩個人對陣,荷蘭先把褲子脫了,躺平地上,把下面那一坨最脆弱的東西送到大順的手掌里捏住。就這樣,嘴里還不干不凈牛皮哄哄。

  清醒一些的人都能看明白現在的局勢,可這種局勢下,不管是爪哇總督,還是十七人紳士團,都還帶著黃金時代的狂妄自大。

  想想也是。

  最聰明的,忙著在爭取各省自治和降低遺產稅、降低累進稅;次聰明的琢磨著在股市套現,炒作金融,托關系拿七省的包稅權;再次點的在殖民地琢磨勾心斗角、賺錢快錢。

  全國的精英都在忙這個,也確實沒有人考慮過荷蘭的未來。

  劉鈺心說,正戶貧而寄寓富,耕戰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見大利而不趨,聞禍端而不備。這荷蘭國,是要完吶。

  反正劉鈺覺得自己要是巴達維亞總督,或者十七人紳士之一,這時候琢磨的就既不是抵抗、也不是寫信求援,而是主動合作讓出利益,兩邊還是有合作基礎的。

  然而奈何看這架勢,荷蘭人這邊連最起碼的“平等外交、對等關稅”這種事,都覺得不可思議。

  問題是現在荷蘭的蛋就在大順手里捏著呢,大順又特么不是馬打藍蘇丹國這樣的弱雞,這就是當過世界霸主的自大?

  瓦爾克尼爾等人對于劉鈺提出這個“無禮”的要求,果然也是驚詫莫名,大為錯愕,覺得劉鈺是瘋了,怎么會有這么異想天開的想法。

  剝離對華貿易?兩邊協定關稅?真是…公司股東除非是瘋了,否則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在話語上,又只能無可奈何。

  空對空的外交國際法之類,也確實懟不過劉鈺,因為劉鈺句句說的都是“合理”的。

  讓阿姆斯特丹對中國商船,征收松江海關對荷蘭商船的同等稅率,在道義上講確實是合情合理的。

  “侯爵大人,這件事您還是再考慮考慮。如果斷絕了兩國貿易,至少短時間內,對貴國是有損失的。”

  劉鈺淡然道:“首先,我既不種茶葉也不開窯場,關我屁事?其次,短時間內那點損失,自會有人補上。英國人都說你們澤蘭省商會都是茶葉走私販子,你覺得你們空出來的市場,英國人吃不下?”

  “英國人說的不會是假的吧?澤蘭省商會不會不走私吧?”

  又是“英國人”的“中傷造謠”,這一次在場的荷蘭人也沒有了反駁的力氣,一個個低著頭,心想此時還是沉默吧,越說身上越臟。

  劉鈺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

  “諸位,清醒一點,好好想想。時代變了,你們不要像那十七個蠢貨一樣,看不清局勢。”

  “這樣吧,我估計你們一時間也拿不出什么章程。咱們的會談暫歇。七天后我再來。”

  “到時候,除了這件事之外,我還要另外一樣東西。”

  “明確的、詳細的,唐人移民錫蘭安置規劃。包括待遇、契約期、分布、自治權利、移民批次、死亡率指標,這些東西,都要清楚且清晰,也方便我們派人監督執行。”

  笑意暖暖地看著一眾荷蘭人,最后道:“我不是個講空話、談空仁義的。我也知道,移民不易,一些條件比較苛刻,死亡率甚至可能高達三成,這我都能理解。但是,必須要寫清楚。這沒什么問題吧?”

  最后這句話也算是讓荷蘭人感覺到了滿滿的誠意,一些在廣州和大順官員打過交道的,心道總算遇到了一個不講那么多空話仁義的了。

  移民錫蘭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三成的死亡率指標,雖然還是有些偏低,但使使勁也還是能達到的。

  既說了這話,瓦爾克尼爾反倒是安心了,看來劉鈺并沒有獨走的想法。

  “好的,侯爵大人,既然您這樣說,那么七天之后咱們再談。到時候我們一定會給你一份詳實的移民安置計劃,也會給您關于‘剝離對華貿易’、或者選擇‘勘合貿易’一事的意見。”

  “我已經安排人準備了晚宴,請您一定賞光。”

  劉鈺哈哈一笑,擺手道:“我吃不慣荷蘭的飯菜。諸位還是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大事上吧。我的時間,非常緊。”

  “如果七天后,我們能夠達成愉快的一致,我當然是樂于與各位把酒言歡的。現在,告辭。”

  起身離開,毫不停留,一眾荷蘭人起身相送,像是送瘟神一樣把劉鈺等人送了出去。

  一直目送劉鈺乘坐的馬車消失在街道上后,這群人才返回了總督府,討論起來劉鈺提出的要求。

  移民錫蘭的事,巴達維亞這邊之前已經做了一個預案。

  只不過之前需要考慮劉鈺的態度未知,還要考慮萬一劉鈺根本不懂熱帶移民的死亡率,還要偽造一些條款。

  但現在劉鈺既然這么說,那倒是可以通通透透的說實話。待遇肯定是不能太好,比泰米爾奴隸強點有限。

  此事不提,剝離對華貿易一事,也就成為了眾人要討論的事項。

  理所當然地避開了劉鈺承諾的那“百分之五”的年金收益,這樣每個人說的話都假裝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瓦爾克尼爾也知道眾人在等他先表出一個態度,他卻只是搖搖頭道:“先生們,這是個難纏的對手。我們是無力對付的,還是盡快把他送走,讓他和董事會、和聯省會議的人去談吧。”

  “我們只需要客觀、公正、毫無私心地表達我們對此事的看法即可。”

  “客觀、公正、絕無私利地角度、以及我們在巴達維亞對中國的了解來看,此事是有利的。”

  總督說有利,那就是支持剝離對華業務。每年百分之五股權的年金收益,這可比職員的那點微薄薪水強太多了。

  而且總督也說了,這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看著在場諸人都興奮起來,瓦爾克尼爾立刻澆下了一盆冷水。

  “但是,先生們,對于這件事,請不要報任何希望。”

  “澤蘭省、阿姆斯特丹省、鹿特丹省的各個商會之間,是不會允許這件事發生的。”

  “公司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對華貿易的資金、利潤,以及重要的現金回流,是其余貿易項上的一環。”

  “公司不可能剝離最有發展前途的業務,留下衰落的、必須要動用大量資金維護的業務。”

  “譬如巴達維亞的駐軍,維系著香料的壟斷。而這駐軍的費用,有一部分是從對華貿易的利潤中抽取的。”

  “那么,先生們,作為一個巨型公司,將最有活力、前景最好的那部分抽走重組,剩下的那些不賺錢的、甚至賠錢的業務,怎么辦?”

  瓦爾克尼爾用了一個有些粗俗的比喻。

  “就像是一個家族,有很多的女兒。有最漂亮的女兒,不愁嫁人,而且還會得到數目龐大的聘禮;也有最丑陋的女兒,不但沒有聘禮,反而可能要陪送價值極高的嫁妝。”

  “在這個家族沒有瓦解的情況下,所有女兒都能嫁出去。可如果把最漂亮的女兒剝離,剩下的丑姊妹,該怎么辦?”

  “先生們,對華貿易的重要性,你們應該很清楚。而遠不如對華貿易重要的對日貿易,就使得公司的資金流動出現了大問題。無論如何,公司是不可能允許這一項提議的。”

  “當然,最終做決定的,只能是董事會和聯省會議。我只是在這里表達一下我的看法,以及提醒先生們不要對此抱有太大的希望。”

  “至于劉鈺要求的對等貿易,我可以明確地告訴諸位,此事斷無可能。因為此事違背了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也就意味著公司的解體。”

  “公司的一切,都建立在壟斷權上。”

  “所以,我個人,是支持勘合貿易的。如果不接受屈辱的‘朝貢賜予貿易’,那么這件事很可能會引發外交爭端。”

  評議會眾人心中的火熱被澆滅。

  他們支持巴達維亞作為中轉港,但不支持大順官方下船來中轉。

  勘合貿易,沒法勒索。只能說,對巴達維亞開旅店、賣菜、開飯店的華人市民有好處,可對于他們這些更上層的人,并沒有太大的好處。

  既不能走私、也不能帶私貨、更不能敲詐,遠不如剝離對華貿易的百分之五股權年金更誘人。

  一片失望中,眾人還要說點什么,瓦爾克尼爾卻示意眾人可以解散了。

  “先生們,我建議你們還是仔細修改一下錫蘭的移民計劃。我們的對手,有一雙可怕的眼睛,請不要試圖蒙蔽他。”

  等其余人都離開后,之前去京城談判、主持對華貿易的普利普斯卻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了瓦爾克尼爾,兩個人要私下里談一談。

  “總督先生,就算您接收了勘合貿易,我想如果劉鈺的目標是對等貿易的話,這件事也不可能成功的。”

  “您不懂中國的天朝,是個什么概念。”

  “您要知道,在大順,他們稱當年阿方索六世送去的獅子為‘貢禮’,澳門也默認了這一切;但實際上,在歐洲,葡萄牙人為了民族尊嚴,說的是外交禮物。”

  “劉鈺肯定是明白朝貢和外交的區別的,他一定會在阿姆斯特丹把這件事挑明的。到時候,荷蘭的愛國情緒,也絕對不會接受‘勘合貿易’這個說法的。這關乎到民族的尊嚴、國家的榮譽。”

  “之前為了允許貿易,我們也去過京城,也是用朝貢的名義。但是,我們都明白,卻沒有人會把實情告訴荷蘭的市民。這個爛傷疤如果被劉鈺直接挑明,那么實際上,勘合貿易肯定會被聯省會議否決的。”

  “但我聽劉鈺的意思,要么對等外交、關稅平等;要么不平等外交,接受朝貢名義。”

  “他不會允許我們又占了名譽、又得了實利的。”

  “這一點,我可以向您保證,他絕對不是一個會吃虧的人。這不是因為在天津他毆打我們使團,以至我有的偏見。”

  對中國、對劉鈺的了解,遠比瓦爾克尼爾深的菲利普斯,心里很清楚:此時的貿易在外交層面上,就是不平等的。大順要求對等關稅,才算是平等外交。

  可現在荷蘭,甚至整個歐洲彌漫的,都是一種對好望角以東諸國的“理所當然的流氓心態”:我可以要求你打開國門,但我不允許你們來我國賣貨,只允許我們的東印度公司專賣。

  這種心態、這種手段,一直以來無往不利,以至于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似乎自該如此。

  然而一旦遇到大順這樣的異類,問題也就隨之出現了。

  一個是理所當然的流氓心態;一個是天朝上國的驕傲自信。

  菲利普斯是去過紫禁城參加宴會的,是真正見識到天朝上國的那種肉眼可見的驕傲的。

  而劉鈺,更是給他留下的相當恐懼的印象,這是一個不可能吃虧的人。會允許荷蘭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嗎?

  瓦爾克尼爾表想了一下,認為菲利普斯和劉鈺接觸的時間確實更久一些,反問道:“那么,您的意思是:我們只能建議董事會,私下里接受勘合貿易的提議,而不要將這件事鬧的人盡皆知?”

  然而菲利普斯卻一針見血的指出了這也不行。

  “總督先生,如果不能達成平等外交,您認為,劉鈺會選擇就這么算了嗎?”

  “之前,中國的官員只是在內部,維持天朝的模樣;而劉鈺,在無法得到實利的情況下,會讓歐洲明白朝貢和外交的區別。”

  “這件事的主動權,在他的手里。董事會可以低調處置,但怎么能堵住劉鈺的嘴,讓他也一起低調?”

  “劉鈺作為天朝的貴族,會接受天朝里子要不到,面子也要不到嗎?我和他接觸過,他也要面子,但不認為天朝的面子在天朝內部是有意義的。”

  “我擔心…”

  他看了一眼已經感覺到焦頭爛額的總督,說出了自己最大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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