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假話說多了,已經到了自己都信的地步,說起假話當真是張口就來。
此時不是后世,此時民心之民,非后世之民。
就是否允許巴達維亞華人回福建這事,朝廷根本不在乎什么仁義無情之類,也沒有人會說什么。
輿論掌握在那些結社的儒林手中,他們現在正忙著反對朝廷改變稅收政策,對于海外擴張并無太大興趣。
打仗要花錢,憑什么花他們的錢,去謀南洋的利益?有打仗的錢,蠲免錢糧、行之仁政,不好嗎?
哪怕是和出口貿易息息相關的江南地區的地主,對海外擴張也無興趣:蹲在家里,就有人把銀子送來,為那些不服王化的化外之民去打仗,那不是腦子有病嗎?
但到了劉鈺嘴里,好像是這皇帝是民選出來的一般,還要考慮民族主義的情緒。
法扎克萊只是半個中國通,就像是剛學外語的人一樣,還是要把語言單詞先翻譯成自己的語言再去理解。他對中國的事看似懂不少,實則也就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仍舊是用英國的思維方式來理解中國的問題。
劉鈺的假話很有水平,說的嚴絲合縫,整件事完完全全地站在朝廷的角度去分析利益,法扎克萊心想確實如此,荷蘭人這一招反踢球的手段果然高明。
從劉鈺的話里,分析了一下大順朝廷對南洋的態度,法扎克萊總結了一下劉鈺之前的種種鋪墊,心里基本有了數。
“侯爵大人,如果我們攻下了呂宋,對那里的華人,絕對不會像西班牙人一樣。”
“我們不會強制他們改信天主教,當然,我們自己也不是天主教徒。我們也不會實行一些激烈的、諸如屠殺之類的手段。”
“如果有華人愿意自治,我們也允許他們自治…不知道天朝對此有何看法?”
明著在說呂宋,實則在說爪哇。
劉鈺聽得懂卻裝聽不懂,考慮了片刻道:“此事,另有說法。”
“若其能夠恭順朝貢,天朝亦未嘗不能相容。但有一點,需得說清楚何時出的海、何時去的南洋,若是當年不跟歸順而出海的偽明余部,本朝縱多寬容,也定是不能相容的。”
“但若朝貢,天朝亦要護衛藩屬之周全。若明之朝鮮、本朝之琉球。然而南洋紛亂,牽一發而動全身,本朝亦未必愿意慕虛名而處實禍。”
“是以…最好就是,不聞不問,假裝不知。你們也別告訴,我們也假裝不知道。那就最好了。”
說罷,把手一攤道:“總之一句話,天朝地大物博,南洋貿易一直興盛,不管南洋在誰手里,只要不妨礙天朝坐在家里等著來送銀子就好。”
“朝廷的興趣,在于你們歐羅巴各國能否放開關稅,多進口一些天朝的絲茶瓷棉布等。當然,這是朝廷的意思,非是我本人的意思。”
法扎克萊聞言,心道只怕你這一次去歐洲要失望而歸。各國怎么可能放開自己的關稅?
誰不知道棉布好?穿起來舒服,可是自己產不了,英國人根本不會紡棉花。若是放開進口,英國的經濟支柱呢絨羊毛紡織業怎么辦?那些圈地養羊的地主怎么辦?
東印度公司倒是也希望放開關稅,但東印度公司雖強,如何斗得過本國圈地的貴族、土地主加紡織業?
他見劉鈺說這話的時候也是愁容滿面,心道這是個明白經濟的,可惜朝廷那邊并不聽他的,依舊指望他去歐洲談好關稅問題,可見侯爵大人自己都知道此去必無功而返。
不過法扎克萊關注的重點,還是大順這邊對南洋局勢的看法。
既然大順朝廷是這么個意思,那援助巴達維亞華人起義的事,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做了。就算大順這邊知道了,也不會太在意。
東印度公司對南洋局勢的預想,也就只是打破荷蘭對南洋的壟斷而已。既沒有實力獨霸,那么讓南洋亂起來、甚至扶植一些親英反荷的獨立的國家,那就是最省錢的辦法。
大順朝廷的意思便是“我閉上眼,你們也別告訴我,那我就當什么都沒發生。別搞出來巴達維亞這種,逼著大順表態的事就行。不表態說不過去,對擴張派和激進派沒法交代;表態吧,又麻煩又牽扯到一大堆事還得花錢…”
掩耳盜鈴,可以假裝鈴聲不存在。可要是有人不開眼,非要把捂著耳朵的手掰開,把鈴鐺貼在耳朵上搖,那就是沒事找事了。
這或許不是劉鈺的態度,但法扎克萊也看得出,朝廷內部好像并不是太喜歡劉鈺過于激進的政策,這一次派他出使歐羅巴、力圖達成各國“減免關稅”這個不可能成功的任務,便是大順朝廷態度最好的體現。
得了這顆定心丸后,法扎克萊認定公司可以趁此機會在南洋打開局面,可以加大投入,甚至利用這一次喬治安森艦隊駐扎東南亞的機會,讓荷蘭人有苦難言。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報,確定了劉鈺因喬治安森而起的火氣已經消了,法扎克萊又說了一些閑話,便告辭離開。
離開之后,他先是給印度方面寫了一封信,告知了一下大順官方的態度已經明確大順希望東南亞保持均勢,而不是一家獨大的局面。這等于是默許英國在東南亞搞事。
因此,公司可以加大對東南亞的重視。雖然公司的頭等目標是印度,但現在巴達維亞華人起義,一旦資助成功,必將引發整個爪哇的反荷起義,之前被迫臣服荷蘭的小國,也會試圖脫離荷蘭的掌控。
而公司,需要的正是一個可以自由貿易、不被荷蘭壟斷的東南亞。為此,支援巴達維亞的華人起義者,將可以用極小的投資,取得極大的戰果。
公司已經同意了他之前的建議,搞了一批槍械送到了明古魯。而法扎克萊的意思,是這些還不夠,完全可以再支援一些。
法扎克萊走后不久,喬裝打扮的細作王五也從澳門抵達了廣州,通過隱秘的渠道見到了劉鈺,訴說了與英國人的接觸。
“大人,整體上很順利,英國人收了定金,已經將槍械在明古魯準備好了。只等著我們去提貨。如今大人羞辱了英國人一頓,這不會造成什么影響吧?”
王五有些擔憂,害怕這件事鬧騰起來,英國人這邊變卦。
不想劉鈺卻笑道:“無礙。之前那法扎克萊也來見我了,旁敲側擊地詢問了一下朝廷對南洋的態度。借著他們和西班牙開戰的引子,詢問我對南洋局勢是否干涉。朝廷的事,是朝廷的;華人的事,是華人的。英國人分得清。”
“他既來詐我,我自是將計就計,詐一詐他。英荷之間,亦敵亦友。天朝盤踞北方,若天朝下場,則是逼荷英合力;天朝作壁上觀,則可讓英荷撕逼。”
“此事非得英國人下場不可。若不然,一來若是朝廷出面買槍,風聲很可能走漏;二來,買到槍,也要經過巽他海峽,那里既有荷蘭人的勢力、也有英國明古魯的勢力,若兩者皆敵,實難運抵。”
“若朝廷現在就出面,英荷必要聯合一致,以免本朝復永樂下西洋之盛況。”
“如今我既說朝廷無意南洋,又順其意,言語中暗示本朝默許其均衡南洋,其必動心。”
“我既要去往西洋一段時間,他既來旁敲側擊我,我也正好在這段時間為你們尋一助力。”
說罷,又笑道:“我在虎門殺雞儆猴,臺下觀者,各懷心思。荷蘭多半以為我是做給他們看的,此番去巴達維亞,他們必不肯讓我有耀武揚威的機會。如此一來,你們便有了足夠的時間。”
將自己何日啟程、何日巡視巴達維亞、何日要前往巽他海峽的大致日期一定,便道:“海上風浪無情,但大體的先后順序不會錯。你們便趁著這個機會,將火器運過去。”
“在我去西洋的這段時間,你們也勤練兵卒。但切記不要輕易攻打巴達維亞。非不能也,實巴達維亞乃一地之得失,南洋之大,不可因小失大。”
“之后米子明和杜鋒會清剿海盜,會把海盜往你們那里逼迫。你們可以收容一些,勿要太多,只要有個名頭,以便日后也有一些‘來源可查’的船,也便于運送軍火等物。”
“待得了船只,便多與英國那邊走私。一則充盈軍費,二則讓英國嘗嘗甜頭。萬隆等地,既早已實行勃良安制,村社物產亦多英國想要的貨物,正可換取英國的軍火器械。”
王五將劉鈺的安排一一記下,說道:“那么,鯨侯,我這就趕往明古魯?”
“嗯,這就去吧。事不宜遲。隨行的軍官們就不要跟著去了,在澳門等著,過些日子起航,直抵巽他就是。告訴牛二,最難的日子,就是我去往西洋、北部沿海的華人遷往錫蘭之后。荷蘭必要集中兵力清剿一次。記住一句話,任他幾路來,我只一路打,誘敵深入,斷其一指,傷其一部,則提議和談,成割據之勢。”
“是!”
記下這番話,王五悄悄離開了劉鈺的居處,連夜返回了亂哄哄的澳門。
第二天一早,兩艘建造地是澳門的商船便離開了澳門,前往明古魯,準備將英國的軍火裝船,等待劉鈺這邊南下巴達維亞宣慰天朝遺民而逼荷蘭集結海軍以防劉鈺耀武揚威的消息。
只要最后這一步不出什么意外,劉鈺當年考取武德宮所謀劃的“以南洋為本朝之西域”的戰略,已經基本成型。
在暫時不動呂宋的前提下,馬六甲、婆羅洲、巴達維亞、錫蘭就是大順在南洋的“安西四鎮”。
自宋開始,延續了近千年下南洋奠定的基礎,如今終要收獲,歸義軍守望千載終于盼來了天朝的援軍。
巴達維亞的華人起義,起的好。大順不可能靠那些巴達維亞城內人作為將來軍鎮的基礎,而巴達維亞若想為軍鎮又不能沒有一支可以信得過的力量。
婆羅洲的礦工、巴達維亞的奴工,都是最好的軍鎮兵員。
而馬六甲,則為“安西大都督”駐地,以正規軍鎮守,無需考慮此時當地華人數量。
至于錫蘭,三五年內開戰,錫蘭的移民正是剛過完了最苦的日子。
土地開墾完了、房屋建好了、眼看就能到荷蘭人許諾的“契約到期”的日子,大順去了,均田免糧,只要錫蘭的肉桂和檳榔,又不要那點土地稅。
苦自然都是荷蘭人造成的、好日子伴隨著大順占領來臨了:移民是荷蘭移的、強制勞作和強制開墾是荷蘭人的鞭子,時機正好,人心豈能不定?
有了錫蘭,便可復“秦兵日進,韓不能應,不如以上黨歸趙。趙若受我,秦怒,必攻趙。趙被兵,必親韓。韓趙為盟,則可以當秦”之故事。
屆時,順有錫蘭,中法同盟,英國必要往印度增兵,以達均勢于中法。
真要開戰,大順卻口惠而實不至,杜普萊克斯得大順之口惠,以為優勢在我,必主動開戰。屆時大順卻不出兵援法,法必不敵。
以北美之西洋參加貂皮貿易加大北美的價值,讓本就對印度興趣不大的法國,選擇驅虎吞狼,直接將本地治里等據點“賣”給大順,引誘中英開戰。
反正也守不住,價值也比不上開發了人參貂皮東珠的北美,不如廢物利用,大順接盤,順便還能反英。法國這點外交頭腦應該還是有的,只要不是傻子都會這么選,無非也就是獻祭一個劉鈺的面上朋友杜普萊克斯。
此即韓獻上黨于趙之舊事,只要大順不要在印度打出長平之戰…這日后天下誰是天子,也就可知了。
如此,則大事可成矣。
大勢已成,只待此番去南洋,踩踩點、探探路,讓隨行的參謀制定好南下作戰計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