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英國東印度公司有獨霸東南亞的野心,劉鈺便會說“荷蘭不好、英國好。荷蘭會偷偷賣鴉片、英國不會。而西葡又是天主教,所以可以默許英國獨霸東南亞”。
但現在英國既沒有實力,自然便說希望荷蘭在東南亞搞清一色的局面,搞成亂七八糟什么牌色都有的十三幺。
也好讓英國安心搞事。
法扎克萊果然大喜,連聲道:“還是大人思慮周全。的確,這件事牽扯到天朝的對外貿易,也牽扯到大人說的貴金屬發行穩定嚴防通貨緊縮之大政。確實最好還是各家競爭的狀態。不過,總歸現在南洋荷蘭人一家獨大,確非好事。”
劉鈺點點頭,似乎對法扎克萊有了些信任,竟然指了指椅子讓他坐下,并詢問了一下是要茶還是咖啡。
不多時,隨從上了茶,法扎克萊以前可是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莫說這是個侯爵,就是在廣東節度使面前,也就前輩之前為廣東節度使搞送入宮廷的玻璃時,才算是混了杯茶喝。
如今自己又混了一杯茶喝,至少看起來劉鈺對于喬治安森的氣,已經消了。
喝了兩口上等的茶湯,正欲贊美,劉鈺坐下道:“此話只在你我之間,也勿外傳。天朝之所以允許英國艦隊在港口泊靠,其真正的原因,還是西班牙無用了。”
“我是個很現實的人。”
“昔年西班牙有金銀礦,以至于前明天子誤以為呂宋有金山銀山,生出奪占之意。究其原因,也正是因為本國著實缺乏金銀礦,而又以銀為本位貨幣,實在不可不防。”
“但如今西班牙已經衰落,金銀不曾多見不說,還在墨西哥養蠶繅絲,也買不了多少茶葉,對瓷器買的也少。加之又有屠殺呂宋華人之前科,又對傳教頗為狂人,是故朝廷焉不知允爾等停靠就是在拉偏架?”
“若是百年前,天朝金銀入口之半源于西班牙之呂宋,無論如何也是不準你們驚擾的。”
“無用,則棄之。本來此事中英兩國當合作無間,無需說破,誰曾想這喬治安森狂妄自大,惹出許多事端。得虧是我,若是換了別人,你不妨想想,會是何等后果?”
法扎克萊連連稱是,心里也安穩了。
劉鈺句句談的都是利益,這反倒讓法扎克萊更加安心,確信大順不會對東南亞產生什么想法,也會默許他們資助反荷起義者的事,至少不會因此指責。
因為劉鈺代表的是大順朝廷內講利益、講實利的一派。而那些不講利益、不講實利的一派,本身對東南亞也沒有興趣。
既然連講利益的一派,都是這樣的想法,那就更加不用擔心了。
關鍵劉鈺講的句句在理,讓法扎克萊確實沒辦法懷疑。
的確,若是西班牙如今和大順保持著明朝時候的金銀輸入量,大順絕對不會允許呂宋亂;更不會允許一個明朝時候賣呢絨都賣不過荷蘭、被荷蘭的手工業擠出日本市場的英國,占據呂宋。
而大順不想沾惹東南亞的原因,也是因為需要歐洲各國的貿易額帶來的大量貴金屬,防止國內通貨緊縮。
這兩點糅合在一起,大順的所作所為,頓時便通透了,當真讓法扎克萊有一種茅塞頓開、撥云見日之感。
劉鈺又裝模作樣地端起茶杯,哎嘆一聲道:“其實,我對英國的印象還是挺好的。其實我是個很現實的人,現實到我認為西班牙如今衰落缺乏金銀也不買本朝的貨,就巴不得換個人占著呂宋。”
“對英國,也是一樣。英國有廣袤的殖民地,有北美的十三州,這都是巨量的市場。”
“可是呢?英國的茶葉、棉布的進口數量,居然不如丹麥。我問了半天,也沒發現丹麥的人口有多少、殖民地有多大啊。”
“國與國之間,只有利益。英國要是能擴大茶葉、絲綢、棉布和瓷器的進口,達到千萬兩級別的規模,中英友好,那簡直是牢不可破。可惜…”
說著,不由搖搖頭。
這番話,幾乎是讓劉鈺印象深刻的人教版初中歷史教科書關于二鴉根源的那段小字的翻版。
從《南京條約》簽訂到1855年十多年間,英國對華工業品貿易始終在200萬英鎊左右徘徊。英國商人驚奇地發現,擁有3.6億人的中國,1853年人均消費英國棉紡織品的價值只有0.75便士;而僅有14600人的洪都拉斯,卻人均消費英國棉紡織品934.5便士,恰好是中國的1246倍 當時上學的時候不明白這句話的本質,現在處在這個位置上,實在是太明白了。
哪怕頂著蒸汽機和手工業的代差,英國在一鴉之后,鴉片之外的貿易依舊拉胯。
如今更是恨不得英國現在就廢除禁穿純棉布法令、廢除高額茶葉進口關稅、廢除《航海條例》。
偌大的英國,加上廣袤的殖民地,買的茶葉和瓷器,居然不如后世中國都沒啥印象的丹麥東印度公司多。
這話立刻引起了法扎克萊的共鳴,如同見到了知己一般,也跟著嘆了口氣。
不是公司不想多買,而是公司得交稅啊。
難道公司想讓茶葉利潤都讓走私販子拿了嗎?可是沒辦法不是?
交了稅的正規茶,和避稅的走私茶,都是一樣的茶,走私的便宜,當然喝走私的了。
有那么一瞬間,法扎克萊甚至深切地理解了劉鈺為什么要撮合與瑞典的合作。
想想也能理解,若是英國放開茶葉高關稅,茶、絲、瓷的關稅削減,放棄對本國紡織業的保護,不但東印度公司掙飛了,大順這邊也不會費勁吧啦地跑那么遠去賣茶葉。
英國要是有這得天獨厚的條件、若是能讓貿易品有無可比擬的競爭力,指定也像大順此時一樣,高喊自由貿易、降低關稅,也懶得去搞什么航海,坐在家里數錢就是了。
果然,劉鈺補了一句道:“其實與瑞典的合作,都是被你們逼出來的。你們要是放開關稅、降到天朝的海關稅率水準,我坐在家里種茶葉、搓綢布、捏瓷器就行,何必跑那么遠啊?”
“所以說,你們英國政府,得對天朝主動去往歐洲貿易,負很大的一部分責任啊。”
法扎克萊無可奈何,只好點頭道:“侯爵大人,我們也是有苦衷的。我們不像天朝這般富庶,只能保護本國脆弱的手工業。”
“東印度公司只是一家公司,在國內雖然有影響力,但終究還有本土的手工業作坊主、莊園主抗衡。”
“如果東印度公司說的算,自然是希望廢除英國的手工業,所有的貨物都靠進口,這樣利潤極高。但終究不是。”
劉鈺當然可以理解買辦心態,但他還有個不了解的事,需要問清楚,以備將來的走私。
“關于貴公司,有件事我有所不知,還請解惑。”
“大人請講。”
“貴公司的壟斷權,是從好望角以東吧?”
“是的。”
“那么,我們和瑞典合作,如果將茶葉運到歐洲去賣。英國商人買了我們的茶葉,到北美的時候,也交稅,這也算走私嗎?”
法扎克萊一聽這個,趕忙道:“算的,算的!大人。北美的走私販子,之所以是走私販子,不是因為他們沒有繳納關稅。而是因為他們違反了《航海條例》。”
“英國有兩種走私販子,一種是您認為的、避開關稅不繳納的,這是習慣思維、或者說公認的走私販子。”
“還有一種,是英國特色的走私販子。是人為法規定的。《航海條例》規定,任何輸入殖民地的他國加工的工業品,都必須要經過倫敦的轉口,否則視為走私。”
“我們英國是講法律的。”
“茶葉雖然是樹葉,但不像是棉花等只需要采集即可。而是需要人工炒制、發酵,1689年,議會認定,茶葉不是原材料農作物,而是屬于他國工業品的范疇。”
“所以,依照法令,茶葉必須要在‘LondonTeaAuction’,倫敦的茶葉交易所拍賣之后,才能運往各個殖民地。而同時,作為他國工業品而非農產品,需要交納高額的關稅。”
“故而,即便他們在殖民地的海關繳納了關稅,依舊算作走私販子。這個走私販子,是人為定義的、反習慣認知的走私販子。”
“不是因為他們沒繳稅,而是因為他們違背了《航海條例》。請您一定不要考慮這種事,這件事是沒有法律漏洞的。”
“不過,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侯爵大人。也希望侯爵大人想清楚,不要做無謂的投資。”
擔心劉鈺真的要和瑞典合作大搞走私買賣,法扎克萊趕忙說清楚我大英自有國情在此,你說理解的走私販子和我們認定的走私販子,不是一回事。
聽到法扎克萊有好消息,劉鈺也很好奇,問道:“有什么好消息?”
“是這樣的。因為英西開戰、以及歐洲政局尤其是奧地利王位繼承問題的不可控因素,議會正缺錢。所以,議會已經同意,將本公司的壟斷權,延續到四十年后,即1780年。當然,不是無償的。”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彈銀幣的手勢道:“公司要以2.5的年息,貸款給政府100萬英鎊。而政府只需要償還利息,不需要償還本金。公司已經決定,為政府提供130萬英鎊的貸款,仍舊是2.5的利息。但代價,是議會通過法案,將茶葉從‘他國工業品’的目錄中,轉移到‘農產品’上。”
“您知道的,我們英國是講法律的。”
“只要把茶葉從‘他國工業品’變為‘農產品’,將不再受制于工商業保護條例的工業品高關稅政策。”
說完,笑道:“這對您的祖國、對富庶的天朝,當然是有好處的。茶的關稅降低,那么茶的銷售量會劇增,而對貴國來說,會因為茶葉需求量劇增,導致供不應求,從而提升茶葉的價格。這對貴國的茶農有好處。”
“同樣的,大量的出口,也為貴國的國庫帶來了增長的關稅,這對貴國的政府也有好處。”
“而您,原本可能會投資瑞典東印度公司的茶葉業務。但我確信,一旦議會通過公司的要求,瑞典的茶葉銷量會銳減…因為您也可以猜到,一百萬人口的瑞典,除非用茶葉烤面包,否則不可能消費掉那么多茶葉的,顯而易見,那些茶葉大多都到了走私販子手里。”
“而我將這個消息告訴您,您就可以避開這個必然虧損的投資。”
“對貴國的農民、商人、政府關稅,以及您自己,都是好事。所以我才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