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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零章 路在何方

  就如同后世流傳到中國的歐美的形象,只是啟蒙時代諸賢的遺魂。

  卻不是真實的、自壟斷帝國主義之后的資本主義魔幻的巔峰。

  碎片化的遺魂,不真實的濾鏡,濃縮成簡單的理性、法制、仁政、民本。

  如此誘人。

  但對親身經歷過、見識過、觸摸到了全部而非碎片遺魂的劉鈺來說,大順什么鳥樣他是清楚的。

  比爛的話,比此時的英法還是要強點的,但沒有看過未來的人才會選擇比爛。

  法國人借來的先秦諸子遺魂的理想國,不和天主教綁定。

  而法國的封建統治卻和天主教教士教會綁定,所以這個理想國可以反舊時代的一切,尤其是扭曲成幫兇已然一體的教會。

  這套體系和王權、貴族、封建地主綁定在一起。但先秦諸子遺魂的理想國,反對這一切。

  大順書籍里的三代之治,道法墨儒都談過,但如今綁定教法化的儒學。

  就像康不怠說的,編造新理論,很簡單,道墨的只言片語就能編出來、碎片再解構即可。

  但唯獨千余年來一家獨大、理論眾多的儒,沒法編,因為不是碎片,而是一整套體系。這套體系和皇權、地主士大夫綁定在了一起。只言片語、遺魂碎片都是好的,儒家的只言片語離開體系,句句都是經典,句句都有哲理,但扭曲成封建統治的法理體系后,那就變味了。

  羅馬的偉大,在于羅馬死了,死透了。

  一樣,道、墨、法、農等百家的誘人與美好,也在于它們死了、死透了。

  如果還活著,可能也被扭曲成一個鳥樣,甚至更反動。

  死的比活的有用,但借尸還魂那一套,在大順這邊行不通。

  是儒是法是墨是道,哪怕同樣是“功利”二字,一眼就能看出內核是哪家門派的。

  再怎么改,儒這個正統不能動,所以如今大順這邊幾十年破而不立,程朱理學破了,但新的仍舊立不起來。

  如果最難的這一步邁不過去,那么大順很可能…很可能就得重走法國的路——多年之后,外面出現了一個理想國,而天朝已經淪落丟失了自傲,先驅者借著外面的理想國,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法國式的雷霆暴雨,橫掃一切。

  這不是不行,但是先決條件里的“淪落丟失了自傲”本身,就是一場慘不忍睹的悲劇。

  因為哪怕現在,大順仍有絕對自傲的資本。

  嘴上說著外交,但內心還是我天朝爾等皆蠻夷的心態。不管是貿易、順差、白銀存量、人口、手工業發達程度、江南城市等等,皆是如此。

  需要多慘才能達成淪落丟失了自傲這個條件?歷史上這份天朝的傲氣和自信,不是毀于一鴉二鴉,而是毀于甲午,毀于曾經瞧不上的倭國居然也能贏?那天朝的一切真的是完犢子了,打碎了重來吧。

  “這條路不能走。”

  心里想著慘不忍睹的悲劇,劉鈺暗暗告誡自己。

  皇帝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下南洋不是問題,但下南洋之后,很可能會在馬六甲搞一口通商。

  靠大順的海商和民間力量,走到馬六甲、走到印度,已經是極限了。

  這不是什么大順開海還是禁海的問題,而是歐洲都有壟斷公司,有國家的力量在背后,各國都有關稅保護。

  朝廷哪怕搞一口通商的同時,還鼓勵出海貿易,那也沒戲。朝廷不下場,民間力量根本打不過壟斷公司。

  就大順現在的航海水平,搞幾條商船能不能去歐洲?當然能。

  但是去了之后,港都靠不了。人家也根本不會允許你靠港。

  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就因為你開海鼓勵貿易,就讓你入港賣貨?又不是親爹,這叫一廂情愿,思維方式和日本那群賭徒差不多。

  除非朝廷親自下場。

  但朝廷,或者說皇帝,能走到哪、走到哪一步,這是個問題。

  現在皇帝支持下南洋,這當然好,劉鈺可以做個大大的忠臣。

  當有一天皇帝不想往前走了,成為阻礙了——如果朝廷不下場,哪怕鼓勵民間出海,也沒卵用,所以只要不拿軍隊、國庫支持,就是阻礙——那就只能把這個阻礙除掉。

  可能下一任皇帝仍舊是個擴張派、可能下一任皇帝仍舊會是明君。

  但,劉鈺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可能”二字上。

  一旦可能不是,他要保證能把這個阻礙清除。

  擴張是外、變革是內。

  內外之間,相輔相成。

  內部就打碎舊勢力,需要一支不是食利地主士大夫的力量。

  這支力量要能打到對抗舊勢力的強壯程度,需要市場養活他們,把他們喂大。

  內部市場,需要打碎舊勢力才能擴大;而打碎舊勢力,又需要新勢力足夠壯大。

  這是個死循環,只能從外面找突破口。

  所以,內部不成,只能外擴。

  日本加南洋,市場看似夠大,但相對于大順的體量、相對于大內部的舊勢力強度,還是太小。

  不能夠喂出來一支足夠強大、可以打碎舊勢力的力量。

  所以還不夠,還得更大的外部市場。

  而更大的外部市場,就要做好與英法荷葡西全面沖突的準備。東印度公司是壟斷公司,人家是交錢拿了壟斷權的,又不是大順海商的親爹,當然不會因為大順開海貿易就允許大順的海商去他們的勢力范圍賣貨。

  大順缺的不是原始積累,數百年的絲綢瓷器貿易,做起步資本的白銀已經攢夠了。

  也不缺人,不用圈地運動,破除人頭稅之后,一群群的流民去城市謀生計。

  缺的是后續的資本積累,也就是市場。以及資本增殖過程中,逐漸養大的、能夠毀滅舊時代的新階級。

  整個的難點,就在于“養大”,或者劉鈺當初和康不怠說的“護火不滅”。

  如果新勢力的人,是柴。而啟蒙思想,就是火。二者缺一不可。

  一旦舊勢力想要撲滅這火堆、抽掉薪柴的時候,新勢力要能在舊勢力反撲的時候打贏。

  歐洲那一套沒法照抄,那么大順特色的啟蒙運動,該怎么搞?破題點在哪?

  康不怠說,大順自有國情在此,切入點要放在三代之治上,不能搞理性的理想國,只能高舉復古大旗,魔改三代之治、魔改儒家大義。

  劉鈺其實也是這么考慮的,也明白大順的情況不能照抄法國現在搞得那一套。

  可康不怠自己也說極難,根本找不到可以切入的點。

  這就讓劉鈺很糟心。

  是這個方向基本是對的,只是自己和康不怠等心腹能力有限,沒找到切入點?

  還是說…這個方向本來就是錯的,所以才找不到切入點?

  若是前者,那倒沒什么。基礎打好,自有強人半圣來注經解決。

  可若是后者,麻煩就大了。

  劉鈺之前一直確信這個方向基本上沒錯,然而許是今日經歷了這些事的緣故,也或許是親耳聽到伏爾泰捧得太高讓劉鈺心驚的緣由,讓他有些動搖和疑慮。

  長久的沉默后,康不怠也看出來了劉鈺有些不太對勁,小聲問道:“公子覺得我說的不對?還是說,他山之石未必可以攻玉?”

  劉鈺眉頭難以舒展,搖頭道:“不是不對。你也知道大順自有國情在此,但與各國區別到底在哪,你也只是聽我說過,略知一二。哪怕是日本,和本朝都千差萬別,至于歐羅巴,差的就更大了。”

  “我在想為什么我們只能以史為鑒?因為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只能以我們自己的史為鑒。用別人的,得就先變成別人的形狀。所以到現在沒法以史為鑒的時候,就得摸著石頭過河,這就難了。”

  “這一次去歐羅巴,親眼見見。哪些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哪些是根本沒什么用、用了就成刻舟求劍、削足適履的,這也得分清楚。”

  “這一次去,朝廷那邊也派了人。陛下覺得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好的,所以派了一隊兩只眼睛專門盯著壞的。”

  “陛下想要兼聽則明,這就有些麻煩了。”

  說到這,劉鈺也尷尬地笑了笑道:“我之前做的事,其實和伏爾泰的做法差不多。都是壟斷發聲渠道,說自己想說的,反正大部分人也沒出過國。可能是部分真相,但可不是全部的現實。”

  “如今本朝已然外交,我一個人壟斷外面信息的情況,再也沒有了。外面那些讓天子覺得可怕的東西,也會一并進來。”

  “你想著觀察西洋諸國日后的大亂,以吸取經驗。可是…天子也一樣會盯著看啊。”

  康不怠安慰道:“公子放心,這事兒啊,沒有你想的這么可怕。”

  “怎么說?”

  “哈哈哈哈…公子要知道,以德治國,禮法優越而為天朝。那些專門盯著壞處看的,你覺得他們會看什么?”

  “還不是像倭國的新井白石一樣,盯著道德、禮法、習慣去看,怒斥蠻夷之俗,無禮可笑。公子做事,都要深入調查,尋訪百姓,公子以為跟著去專門找壞處的人,會和公子一樣?公子這是以己度人了。”

  說罷,康不怠又笑道:“公子要知道,專門找壞處,稍不注意就變成找優越感了。陛下真若由此心思,該派去的人,當是接受過帝王之學教育的太子,去看看那些可怕的東西。但陛下派通曉禮法的人去,這不是…嘿嘿。”

  “我敢說,回來之后,多半說的都是諸如男女雜居一處,不知廉恥之類的東西。公子真以為他們能做社會調查,看到真正可怕的東西?”

  “他們根本沒學過這一套,怎么可能會看到這些東西?”

  “公子會的這一套東西,用起來覺得理所當然。可公子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未必別人也覺得理所當然。”

  “當初老公爵說公子不讀書、不能知己知彼,勸公子把經書讀一遍,讀的時候忘了之前所學的一切,理解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能理解那些人的腦路。公子不聽,所以如今才會憂慮。”

  聽康不怠說的這么樂觀,劉鈺嘿然,點點頭又搖搖頭,半晌才道:“但愿如此吧。”

  康不怠卻堅定地道:“不是但愿如此,而是就是如此。公子腦子里的那些東西,可以洗去我之前學的,讓我深以為然。但我之前學的那些東西,洗不去公子腦子里的東西。”

  “所以,我能理解的一些事,公子未必能理解。在這一點上,公子還是要信我。不信,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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