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大順這邊常說的那句話,要么太陽從西邊出來、要么我就要怎么樣。
克萊武這句看似是兩個選擇的回答,其實也是差不多一樣的意思。
此時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沒想過能讓大順這邊的秩序崩潰,創造出適合所謂“英雄”和“傳奇”的混亂。
所以克萊武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希望去往印度,在那里尋找刺激的生活。印度完蛋了,波斯人都攻破了德里,原有的秩序已經崩塌,土邦混戰,正是亂世。
比起現在秩序井然、連東印度公司都不得不守規矩的大順,那里對克萊武的吸引力顯然更大一些。
老約翰作為多年的公司職員,不得不勸克萊武幾句。
“那些傳說和故事的背后,一定有幾百甚至幾千失敗者。只是人們并不傳誦失敗者的故事,只覺得成功的傳奇。而且,公司也不喜歡宣傳那些失敗的下場。”
“你父親動用了很多關系、送了很多錢,才給你謀了一個在中國商館工作的機會。你要知道,一旦這一次人員招滿了,可能很久才會出現空缺。中國這邊的環境,比起印度強太多了。你沒有在那里生活過,不知道熱帶的恐怖,有很多難以料想的疾病。”
克萊武從看到王家海軍的艦隊被迫下旗之后,就已經打定了想法,只是頑皮地用一種無所謂地態度說道:“那也好過在這種地方平淡地過一輩子。我會找機會去印度的。我父親既然把我送到了公司,那是已經對我絕望了。我想,他不會在乎我在中國還是在印度的。”
老約翰搖搖頭,心想這孩子沒救了。如果你父親真的不關心你,怎么可能把你送到中國?公司難道缺愿意在這種有秩序的地方工作的職員嗎?
但十六七歲的孩子,說太多也沒用。老約翰想著,或許去了印度,過了幾年,就知道還是這里好了。就像是每一個叛逆的孩子一樣,只有挨了社會的毒打,才能知道父母的那些廢話有多有用。但在經歷過之前,那些只能是廢話。
“如果你真的想去印度,那也容易。來中國商館很難,去印度還是很簡單的。那里一直缺人。但是,這件事我是不會去說的,否則我沒辦法和你父親交代。”
克萊武心道誰要你負什么責任了?這是我自己的打算。不過既然去印度更容易,那就簡單了,我自己去說就行。
說完,又看了看已經被引領入港、消失在了伶仃洋海面上的艦隊殘影,心想連王家海軍的艦隊都要下旗的地方,可真不是一個能夠出英雄和傳說的地方。
下了旗的百夫長號在九龍半島的軍港處停靠住。
在兩側炮臺的威脅下,這里的確不能出英雄和傳說。
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
百夫長號,可謂航海史上的傳奇,稱其船中龍虎,亦不為過。
但現在,依舊老老實實地蹲在炮臺指向威脅下的軍港。
在軍艦中,百夫長號只是一艘六十炮的戰列艦,在英國海軍的序列中都排不上號。
但若干年后,人們可能都不會記得此時英國那些百炮的主力艦是什么名字,卻一定還記得老邁的百夫長號。
那個沒怎么上過學、卻擊敗了牛頓、伽利略、逼的歐拉感慨自己算三體問題看月亮浪費了三十年人生的木匠哈里森,做出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可以確定知道自己在哪里的H1航海鐘。而航海鐘的第一次出航測試,三年前搭乘的就是這艘老邁的百夫長號,只不過那時候的船長不是喬治·安森。
憑借這個任憑海上風浪、炎熱、潮濕、顛簸依舊保持走時準確的航海鐘,人類可以通過鐘表上的倫敦時間,對比看太陽算出的本地時間,算出經度,從而讓人類可以在地球的任何角落,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東西方位。
可以說,格林尼治天文臺能成為本初子午線,為世界制定經緯度的規則、后世所有世界地圖都要遵守這個經度分法的源頭,都可以追溯到這艘老舊的戰艦上。
對航海史來說,哥倫布是第一個完成環球航行的。而百夫長號,是第一個完成軍艦編組艦隊環球航行的,開啟了真正的海上的大爭之世、意味著縱橫七海不再是一句玩笑話。
后世的維生素C治壞血病也和百夫長號有極大的關系。歷史上喬治·安森的艦隊帶了1980人出航,回到英國后就活了185人,基本都死于壞血病,這件事極大的震驚了英國海軍,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實在太過嚇人,那一年導致水手強征都出現了困難。當時是海軍軍醫的詹姆斯·林德也目睹了百夫長號歸來的慘狀,最終在幾年后找到了橘子檸檬。
這是人類航海史上里程碑似的一艘船,不考慮背后那些殖民者的齷齪,無論如何這是一艘數萬年后哪怕人類飛出太陽開啟星際時代,依舊會記住的船。
而現在這艘船,下了帆,降了旗,在炮臺的注視下毫無抵抗之力。
褪去那些科學的光環,這只是一艘英國海軍準備用來交戰的戰艦。
隆隆的禮炮聲中,英國軍官生們在甲板上列隊,靜候劉鈺等人上艦。
前提是他們不需要如同停靠廣州的商船那樣下跪迎接,只是單純的軍方交流。
一臉不滿覺得受到了侮辱的喬治·安森將劉鈺等人迎到了船長室,法扎克萊就像是穿花的蝴蝶,穿針引線地介紹了一下登船會面的彼此。
“這位是英國王家海軍的喬治·安森準將。”
“這位是大順的西伯利亞侯爵,樞密院副使劉鈺。他旁邊的是大順南方海軍的艦隊長米高、副艦隊長杜鋒。”
“這位是法國東方公司高級職員、本地治里的法軍指揮官杜普萊克斯。”
既然只是軍方的交流,對方也下了帆、降了旗,還是按照海上的規矩,伸出右手握了握,以證明自己沒有把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機上。
船長室的模樣和大順軍艦上的差不多,都是鋪滿了各種各樣的海圖。
圓規、三角尺、象限儀、六分儀等奇奇怪怪的儀器,堆積在桌子上。
唯一不同的,便是船長室的上部,用沉重的鐵鏈小心地掛著一口巨大的銅箱子,大約一米多高、一米多寬,上面的鐘表在滴滴答答地走動。
和劉鈺一起來的軍官們看到了熟悉的船長室,也注意到了不熟悉的這口大的銅箱子,頗為好奇地看著這個仔細固定好的箱子,終于認出了這是一口鐘表。
歷史上,哈里森的H1航海鐘,并沒有第二次跟隨百夫長號測試、進行環球航行以便得到更充分的證明。
因為百夫長號要從南美繞到菲律賓,一路上基本沒有補給,王家學會的人擔心出什么意外。
但這一次,航海鐘還是被安放在了百夫長號上。
既是因為大順這邊睡醒了,居然開始與各國進行外交,英國有足夠的信心在中國獲得充足的補給。而得到了航海鐘的襲擊菲律賓的艦隊,也會如虎添翼,歷史上喬治安森的艦隊在南美算錯了經度,直接報銷了三分之一的船,大量的水手因壞血病而死。
也是因為支持哈里森的哈雷,覺得自己大限將至。而下一任格林尼治天文臺的臺長,是測算光速的布拉德利。此人在經度之戰中,是一個“月相法理科派”,而不是“機械鐘表工科派”的,所以哈雷希望自己死前利用仍是臺長的機會,將他認可的“機械鐘表派”的希望送上船,完成一次環球航行的測試。
劉鈺猜到了這可能就是他一直眼饞的的航海鐘,不禁微微感嘆。
自己這一次去歐洲,除了當攪屎棍之外,最大的目標就是趁著“俄國政變、新黨舊黨一起清理德國人”的機會,去“三顧茅廬”,把俄國科學院的那幾位大佬弄到京城即將開辦的中華科學院里。
長遠看是為了打下日后俄蘇一樣的數學底子;近期則是為了把歐拉這樣的大能請來完善“月相法”,搞出天文年歷,靠數學來算經度。
畢竟,他知道大順最大的弱項就是精密機械加工,大順此時真的做不出航海鐘。
但終究,在制霸七海的先決條件“經度測量”上,英國人走在了前面。即便自己這一次順利地利用了俄國清理德國人的機會,帶走那幾位大能,恐怕也至少要晚十年了。
心里明白大順現在架子看起來大,但在“形成體系自發前進”這一點上,差距還是不小。好追的海軍陸軍大炮火槍倒是容易,不好追的科學氛圍、精密儀器、理論科學這些東西,差距還是不小。
但這時候是在英國船上,他即便心中無限羨慕,卻也只能把目光挪開,只裝作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
喬治安森注意到了這些人的目光,剛剛被大順的74炮艦指著逼壓下的屈辱,似乎也找到了一個以牙還牙的方向。
看到劉鈺將目光挪開,喬治安森便用一種相當不滿的語氣道:“侯爵先生,王家海軍的軍艦,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劉鈺暗自皺眉,心道這也是個娘兒們,要不你在海上就拒不降旗直接開戰、要么干么之后就別再談這個。
冷笑一聲道:“如果是天朝朝廷向你們發出的邀請,你們的軍艦當然可以升旗入港。但朝廷從未邀請過你們的軍艦前來。怎么,看來你對降旗入港很不滿?”
“那好啊,是不是我也可以帶著軍艦前往泰晤士河口,不降旗不匯報,直接入港?”
喬治安森挺直了身體,用一種不屑的語氣道:“恕我直言,侯爵先生。貴國的軍艦,到不了泰晤士河口。或許,商船可以,但齊裝滿員的戰列艦,能夠從這里抵達泰晤士河口的,如今全世界只有我們王家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