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探險,船隊確認了亞洲和美洲之間并不存在路橋,也確認了傳說中從南極延綿到熱帶的南方大陸并不存在。
但在南部大陸,他們發現了幾座巨大的、讓這些原本是良家子耕戰出身的軍官們興奮不已的島嶼。
上面水草肥美、氣候宜人,雖然四季和北半球是反的,但終究不像是熱帶地區那樣讓這些祖輩是陜西或者河南出身的人感到悶熱厭煩。
在那里,他們發現了鯨魚、海豹,于是將那里命名為“新庫頁島”,或者,“新苦兀”。
因為就像是之前威海那邊的探險繪圖一樣,那一次他們確認了庫頁島不是一個半島,距離蝦夷也只有一道不算寬的海峽。
而且那里也也有很多鯨魚、海豹,威海那邊的公司早已經開始在庫頁島瘋狂地捕殺鯨魚、海豹,或是用來熬油、或是用來做肥皂蠟燭。
新繪制了海岸線圖的那兩座南方的大島嶼,既有鯨魚海豹,也是分為南島和北島的,中間也有一道海峽相隔,島上也有相信萬物有靈的土著,于是就命名為了新苦兀。
白令對照地圖,以及在荷蘭上學時候的經驗,得出了結論,這座島嶼就是當年荷蘭航海家發現的“新澤蘭”。
荷蘭人發現的,當然會用荷蘭的名字。大順這邊不認得澤蘭是哪個省,自是叫了新苦兀。
名字換了,可島還是那個島、氣候還是那個氣候。
當年發現了新澤蘭的航海家斯塔曼,評價這個島嶼“一文不值”。
而百年后踏上這座島的大順耕戰良家子們,驚呼此“天賜之地”。
島還是那個島,不管是“一文不值”還是“天賜之地”,都沒有錯。
對荷蘭而言,荷蘭需要的,是諸如蘇拉威西、安汶、班達、錫蘭這樣的地方。
有歐洲暢銷的香料、有足夠的人口基數、有比均價50英鎊的黑奴便宜到十分之一的泰米爾奴隸、有勤勞且逆來順受的華人的地方,才是值得在乎的地方。
而大順,恰恰反過來。
大順這群耕戰出身的良家子,甚至于皇帝和大臣,喜歡的土地,既不想要人口、也不太在乎奇怪的貿易品。
相反,土地、四季分明、蚊蟲稀少、能夠耕種、沒有已經在那種地的人,這才是大順眼里的“天賜之地”。
比如西域的伊犁河谷,四季分明,可以耕種,即便那里只有陸路可通移民成本高昂、即便那里蚊蟲多到能咬死人,可依舊是官方認可的好地方。如果沒有復雜的、亂七八糟的各種族群在那,你來我往你打我打的,那就更好了。
南洋,并不是這些耕戰出身的良家子軍官們認為的“好地方”。
又熱、蚊蟲疾病也多、亂七八糟的族群也多、宗教也亂。
他們雖然上了船、雖然學會了用六分儀、學會了操帆,但骨子里,依舊還是耕戰派的,天然喜歡那種適合種地的地方。
他們評價一塊新發現的土地好還是壞的標準,當真是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簡單。
能種麥子嗎?能。好。
四季分明嗎?夏天熱冬天涼嗎?分。特別好。
白山黑水之間土地雖沃,但太冷了,而且沼澤遍布、蚊蟲滿天,老虎吃人,相對那里此時看來,似乎還是差了一些。
他們越過太平洋往東去的阿美利加,雖也好,但終究太遠,中途也沒發現什么可以做跳板的地方,那就只能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了。
雖說他們拿著的文書上,說是去南半球找日后金星凌日測地日距離觀測點的,可實際上一些核心軍官明白這不過是尋找“緩解人地矛盾之地”、“鍛煉水手海員和探險者”的鍛煉之旅。
白令已經老了,下一次航行或許不會參加了。
但這幾年的航行,這些當初只是軍官生的年輕人學到了很多,成熟起來了、經驗豐富了、見識到各種意外情況了,他們相信自己已經可以挑大梁了。
日后,或許會再度出海,尋找一條安全抵達那里的航路;或許是帶人深入內陸勘察當地的水文氣候礦產。
一切,才剛剛開始。
只是,這種完成了壯舉之后的興奮,并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一個讓他們震驚的消息崩壞了心情。
巴達維亞這邊的荷蘭人傳來了消息,說是劉鈺不久之后將會抵達巴達維亞,而且要從巴達維亞起航前往歐洲。
這個消息在軍官們聽來,不啻于晴天霹靂。
這…這是什么意思?
海軍不歸鷹娑伯管了?
鷹娑伯這是被明升暗降了?
出訪歐羅巴,一去數年,這和“丁憂”去職有什么區別?回來后,哪還有位子給你?
他們是海軍一系的,海軍的未來關系到他們的前程,現在荷蘭人這邊給的消息只有這么多,如何能不胡思亂想?
海軍不是劉鈺的,但劉鈺更像是海軍的圖騰,折射出的是朝廷對海軍的態度和看法。
此時讓探險歸來的海軍軍官們憂心胡猜的劉鈺,正愜意地在廣州城的法國商館中休息。
一大盆從北美運到廣州的寒冰,散發出絲絲涼氣,驅走了廣州炎熱的酷夏。
冰鎮的酸梅湯讓玻璃杯沁出了蒙蒙水珠,旁邊還擺著幾根可謂碩大的西洋參。
坐在他對面的,正是法國東方公司內定的下任本地治里總督杜普萊克斯,和劉鈺在威海交易過、也是最早帶隊來廣東貿易的法國人。
杜普萊克斯的心情很好,這一次特地從本地治里趕來,因為這關系到法國東方公司的大買賣。
法國人一直苦于無法和中國進行有效的貿易,主要是法國這邊沒啥可賣的,年年到中國這邊貿易帶的貨物,就是白銀。
而這一次,兩艘從北美起航,到拉羅謝爾港中轉,一直抵達了廣州的法國貨船,沒有帶白銀。
而是用北美的玄冰壓倉,帶滿了加拿大的毛皮、以及在那邊低價收購的西洋參。
這批貨已經在廣州引發了轟動,以前大順商人一直瞧不上眼、懶得打交道、只能靠和官方合作賣給威海一些呢絨做軍裝的法國人,居然帶來了好貨!
或者說,腦子終于開竅了,知道和中國貿易,賣呢絨和葡萄酒是行不通的,終于摸到了和中國貿易的門道。
兩艘貨船,一共賣了48萬兩白銀。
在加拿大一文錢不值的冰塊,包裹著木屑當壓艙石,在廣州居然也能賣成白花花的銀子。
在加拿大印第安人那里,用一條破槍就能換一車的當地人稱之為“加蘭特奎恩”的草藥根須,在廣州居然論斤數銀子。
而在亞洲、甚至在黑龍江流域都已經基本絕種的紫貂、水貂皮,價格更高。俄國的哥薩克也弄不到,因為他們的父輩已經弄絕了。
如今,大順的人參價格正在飆升,價格極高,這和大順的歷史有極大的關系。
大順不是滿清,沒有柳條邊,導致去東北挖參發財的人如過江之鯽。
錢能改變很多事。
于是東北的人參現在已經基本被挖絕種了,朝鮮人和大順的邊民因為采參問題還經常火并。
人參價格這么高,被挖絕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歷史上,1783年,1月20號美國正式建國,簽署了《英美巴黎條約》。11月25號英國撤出紐約,12月中旬美國就派出了一艘前往廣州貿易的船。
英國在開普敦截獲了這條船,為了防止中美之間直接貿易,高價買走了船上的人參,讓這艘船直接返航。船長明知道英國人怕中美之間直接貿易,但架不住給的錢和茶葉確實多,不知道這一船人參到廣州能換多少茶葉,沒見過世面的他就返航了。
但第二年四月份,“中國皇后號”就裝貨起航,直抵廣州賣人參。
從中美第一次貿易,到美國的人參被挖到幾乎絕種,只用了…不到一百年。
而大順這邊也沒有柳條邊,反倒是有明末的ptsd,瘋狂鼓勵往遼東移民。
挖了幾十年野生人參才基本絕種,也算是大順的挖參人給足了大自然面子。
畢竟這邊挖參的說道太多,又要系紅布、又要燒香拜的。而美洲那邊挖起來,直接用鏟子,遇到大的直接用繩子拴住杠桿撬,加之之前幾乎沒有大規模采集過、森林極多,所以才能挖一百年才絕種。
劉鈺心里很清楚,此時整個北美的價值,在法國人看來,可能都不如四分之一個海地。
他想讓英法在北美打的大一些,所以早早和法國人通了氣,希望法國學學“東虜”,挖人參、賣毛皮、采東珠。
我得不到,別人也別想獨占。
這算是給法國人指了條明路,法國是能在18世紀初就把東印度公司干破產的神奇國家,做買賣的腦子真的是…一言難盡,對待殖民地幾乎算是老琢磨著改土歸流。
這一次經劉鈺點撥,直接讓法國在北美嘗到了甜頭。
他們第一次知道,原來居然和中國貿易,未必一定要攜帶白銀。
四十多萬兩的貨款,在法國人看來,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喜事。
所以杜普萊克斯這一次親自來到了廣州,當面感謝劉鈺,同時也希望劉鈺這邊通過一些關系,為法國招募一些采參人、采珠人。
打獵毛皮什么的,那是法國人的強項,這個就不需要找人了。但是,采人參、取珍珠這些方面,法國人并不在行。
如果加拿大有足夠的采參人、采珠人,這一次的貿易額或許可以達到100萬兩白銀。
“尊敬的侯爵,我剛才提出的請求,您是否能夠幫這個忙呢?這些采參人,我們可以采取收購制,保證一定的價格。他們采多少,我們就按照固定的價格收多少。當然,我們會尊重和貴國之間的協議,不會針對華人強迫信仰天主教,允許他們擁有自治的社區。”
“無論如何,這一次要感謝您的建議。我真的不知道,原來和貴國貿易,竟然是可以達成順差的。”
聽到順差二字,劉鈺心道沒辦法啊,不讓你們見到錢,北美在你們眼里,還不如一個只有鄉鎮大小的瓜德羅普島值錢呢。這回見到了錢,過幾年可勁兒打去吧。
正要和杜普萊克斯談談采參人安置問題的時候,侍從從外面走來,附在劉鈺耳邊小聲道:“大人,英圭黎國的軍艦出現在廣州外海,米子明正帶著艦隊監視他們的行動。一艘戰列艦、三艘巡航艦,應該是要去劫西班牙人運寶船的。英國東印度公司這邊人求見大人,希望能夠泊靠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