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降的隊伍“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巴達維亞。
史世用借題發揮,當著荷蘭人的面,怒斥山里那群人是“目無王法、死硬不改、不做安安餓殍、猶效奮臂螳螂,天兵必要渡海而滅之”!
瓦爾克尼爾聽到翻譯將這些怒罵的話翻出,心里暗喜。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當初說什么“官逼民反”,如今折損了大順的顏面,這便要說這些話了。
看得出大順的態度,瓦爾克尼爾暫時也就放心了。只要大順表了態,保證不會因此借機生事,這件事總還好解決。
只要看住了英國人,不要送槍送炮,可以慢慢打。
現在來不及組織兵力,只要先把移民的事辦好,那些華人缺乏了北上找同胞當兵的機會,即便會讓統治區糜爛一段時間,花個十年八年的,怎么也剿滅了。
“特使先生,我早就說過,這些人都是一些惡棍、罪犯、沒有任何道德和廉恥心的人。現在,您終于知道了他們的惡行,這對我們雙方今后的合作,是有好處的。”
“同時我也必須要鄭重地告知您,英國人絕對不可信。他們最擅長煽動混亂,而且經常有海盜行徑,這一點請您務必轉告給貴國的大皇帝陛下。”
史世用心里暗笑,臉上卻做出一副疑惑的神色,遲疑道:“說實在的,總督閣下…我很難傳達這番話。”
“我在日本的時候,就聽說過,當年葡萄牙人狀告你們是海盜、你們也狀告葡萄牙人是海盜。”
“本朝鼎定之后,葡萄牙的天主教傳教士又說你們是海盜、還說你們在臺灣屠殺了三四十萬人。英國人說法國人是海盜、法國人說英國人是海盜、你們又說英國人是海盜、瑞典人卻也說你們是海盜…”
“這…著實讓我不好說。到底,誰說的是實話呢?”
一番話弄得瓦爾克尼爾相當的尷尬,其實史世用說的一點沒錯,他們其實都是海盜,都有海盜行徑。
只是日本鎖國,荷蘭靠著《荷蘭風說書》,把持著外部消息,可以想怎么說怎么說。
大順這邊已經開始外交了,各國互相之間揭老底,對誰也沒有好處,也確實沒辦法轉達。
若是轉達了荷蘭人的,那么法國、瑞典、丹麥等國,對荷蘭能有好話嗎?
也不需要胡編造謠,其實只需要將他們真正做過的事,復述一遍就夠了。
尷尬之后,好在瓦爾克尼爾也是當總督的人,臉皮還是足夠厚,這件事必須要說清楚。
倒不是為了影響中英關系,而是為了把這一次的華人起義,定性為英國人幕后支持的暴亂,這樣的話才能讓整個事件板上釘釘,確保大順不會干涉。
因為,此時西方很多事都是可以作為戰爭借口的。
比如英國的詹金斯,顯然是海盜加走私販子嘛,那么西班牙人割了他的耳朵,有什么問題嗎?可這妨礙開戰了嗎?
“特使先生,這件事我還是請您一定要轉達一下。英國人是不可信任的民族。這一次華人的反叛,也不是您說的‘打漁殺家’,而是一場由英國人主使的陰謀。希望貴國不要再被人蒙蔽,甚至傳出屠殺之類的謠言。”
“當初在臺灣,很多人也不是死于屠殺,而是他們自愿前往巴達維亞謀生,從事一些筑墻、蓋屋之類的工作。”
“只是當時巴達維亞氣候濕熱,疾病橫行,到處都是沼澤,所以死亡率高了一點,留下了一些不好的記憶而已。殺死他們的,不是我們荷蘭人,而是這里的氣候。”
“您也清楚,傳教士是天主教徒,他們攻擊荷蘭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我們和英國,都算是新教徒,我們沒有理由因為宗教原因攻擊英國的,所以我們說的都是實情。”
史世用不動聲色,心道怪不得去過閩粵當官的都說荷蘭人摳門,果然如此。這是就準備讓我紅口白牙的說?就你們這覺悟,居然還能維系貿易,也真算是你們有本事了。
至于傳話…到底是不是英國人在背后,史世用心里還是清楚的。
他也知道瓦爾克尼爾想要什么,但他覺得瓦爾克尼爾有點好笑。天朝對外開戰的借口,從來都好找,難道不干涉荷蘭對這次華人的起義鎮壓,就沒有理由了?
想著之前劉鈺總說,朝中的人喜歡一廂情愿、到了打日本的時候又說日本也喜歡一廂情愿,到頭來其實大家都喜歡一廂情愿,沒甚區別。
朝廷的目的是移民錫蘭,華人起義有一支兵可以威脅巴達維亞,只能算是“有則可喜、無也不惜”,這件事要背后使絆子,面上還是要支持荷蘭“剿匪”的。
遂道:“總督閣下說的似乎也有一些道理。那么這件事我會稟明天子。只是,這些人如今火山聚義、扯旗行道,是不是會耽擱移民與統計稅之事?”
瓦爾克尼爾趕忙搖頭,正如大順朝廷的第一目標是移民錫蘭、巴達維亞的第一目標也是將失業和潛在失業、馬上就要失業的華人移走。
不然的話,再起義一次,這群人一起上了格德火山,那可真就是聲勢浩大,無法剿滅了。
“特使先生,事情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是有層次先后的。移民的事,不會受到任何的影響,這是巴達維亞政府今年的首要工作。請您放心。”
“那些叛亂者武器不足,不能夠威脅到北方沿海的各個城市,我會叫士兵加強戒備的。他們無力攻擊城堡。”
史世用心道,廢話,老子當然放心,老子就不信你們敢在這個時候把兵力都抽去圍剿?
兩邊說定了,待到第二日天一亮,華人甲必丹雷珍蘭們也趕忙傳達了總督府的命令,解除了城內華人的禁令。
禁止上街已經將近十天的華人,終于打開了自己的房門,不用擔心走在陸上被人當做“叛亂支持者”,而被槍決了。
移民的事,與他們無關,他們有居留證。
連續關門的這十余天,他們算是因禍得福,讓巴達維亞知道了這些華人小市民對巴達維亞的重要性。
關門的這十余天里,整個巴達維亞幾乎停擺了:衣食住行、飯館旅店、菜販屠夫、妓館賭場、魚市煙館、尿桶糞車,幾乎都是在華人的控制下。
直到華人再度打開了門,巴達維亞才再度成為了一個城市,而不是一座死氣沉沉的堡壘。
城里的監獄,也打開了門。
之前被抓的沒有居留證的貧民、奴工,在這種時候靠著對朝廷最后的一點信賴,排著隊在巴達維亞的城門口領錢,去辦理居留證、繳納人頭稅。
每一個領到錢的人,都會跪在地上喊一聲吾皇萬歲,然后再把錢交到荷蘭人的手里。
念出自己的名字,從荷蘭官員那拿到一張居留許可證。
這些曾經要被罰做苦役的人,作為第一批前往錫蘭的華人移民。
和所有奴隸市場的行徑一樣,在登船之前,用灼傷身體的石灰水潑在每個人的身上消毒,再排著隊登上前往錫蘭的船。
城里的華人,閑漢們選擇去碼頭那看熱鬧。
而但凡有些正經營生的,此時都忙的腳朝天,關門十余天導致巴達維亞停擺,正是報復性消費的時候,各處都在忙碌。
城中的一處華人民宅旁,一個名叫喬格·史瓦茲的木匠,正提著幾瓶甘蔗酒,來看望他的華人鄰居。
從名字上就能知道,這不是個荷蘭人,多半是個德國那邊的人,在巴達維亞做木工。
鄰居姓孫,在這里也住了很久了,兩家的關系不錯,常在一起喝酒吃飯。
史瓦茲沒有敲門,就像是往常一樣,喊了一聲“孫”,就推門徑直地走了進去。
院子旁的廁所邊,是個豬圈,兩頭肥碩的大豬正在那哼哼。孫姓華人的孩子正在那將一捆捆的豬草扔進院子里的大鍋,準備煮熟后喂豬,看到史瓦茲后,也像平時一樣喊了一聲叔叔。
孫姓華人聽到了叫聲,笑著迎出來,沖著屋子里喊他的婆娘,趕緊炒幾個菜。
引著史瓦茲進了屋,史瓦茲也像是平常一樣,直接把那幾瓶酒放在了門口。孫姓華人也像平常一樣,很隨意地從那幾瓶酒里拿出了一瓶,起開,放在了桌上。
很快,做飯的女人端著菜走了進來,放在桌上,沖著史瓦茲笑了笑,很自然地問了問史瓦茲這幾日城外的情況,顯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幾盤簡單的菜,倒上史瓦茲帶來的酒。史瓦茲很了解華人的習慣,從桌上取了個碗,夾了一些菜,把不能上桌陪客吃飯的孩子叫來,把夾到碗里的菜遞給了孩子們,摸摸他們的腦袋,讓他們多吃點。
很簡單的熟人、朋友、鄰居的聚會。自然也就喝多了。
說了一些問候的話,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暢想了一下將來的生活,喝的醉醺醺的。
臨走的時候,孫姓華人還說:“等過年的時候,殺豬,到時候你過來,我弄幾個好菜。我跟你說,這肥腸,味特別好…”
最后,晃悠悠地送史瓦茲出了門,臨出門的時候,史瓦茲還喊道:“你沒事就好,過幾天去我家,我買了一些熏腸…”
就像是鄰居朋友間最平常的故事一樣,喝完了酒,各自回家,說不定過些日子又會相聚。
然而,不管是史瓦茲,還是孫姓的華人,永遠不會知道另一個時空里的故事了。
另一個時空里,或者原本的歷史里,史瓦茲后來這樣回憶。
我的鄰居華人,和我關系很好,經常在一起吃飯。屠殺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木匠的頭兒,指著鄰居豬圈里的肥豬,問我想不想要。
于是我點了點頭。木匠頭兒告訴我,先殺了鄰居,再搶豬。
于是,我操起了一根搗米杵,打死了平時經常和我一起吃飯喝酒的鄰居。也打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家里有一支手槍,卻不敢開槍。我牽走了大肥豬。
我拿著這支手槍,沖到了街上,開槍打死任何看到的華人,搶走他們身上的任何東西。
殺過人后,再殺人就習以為常了。殺死華人,和殺死一條狗一樣簡單。
仁慈的上帝啊,城里的華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死在了刀劍之下。即便襁褓中的嬰兒,以及孕婦,也沒有幸免。
人們笑著分了華人的財產,數百個城外起義者被抓來,帶著鐐銬。人們就像是宰羊一樣,笑著用刀子捅進他們的喉嚨,用盆接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