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克尼爾不知所以然,只覺得這又是古怪的東方傳統,有點異域風情,看起來倒像是某種巫術儀式。
殊不知大順這邊的百姓,看那些教堂做彌撒、出殯時候唱圣母祭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感覺。
連富光不是大順出生的,一輩子都被去過大順。
可是平日里話本、戲曲、故事也聽了不少。就在香案擺出、宣讀官將明黃色的卷軸展開的一瞬間,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跪在了地上,就像是每年祭祖時候跪的姿勢一樣,俯于地。
旁邊的幾個雷珍蘭也幾乎是同樣的動作,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士兵之后。
“…朕亦知爾等出洋,實屬無奈,求謀生計爾。當日之泛洋,原為覓食,人雖在王化之外,亦皆朕之赤子…”
一通宣讀之后,連富光就學著戲文里的模樣,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動作相對于朝堂里的人很不規范,口號也也完全不合規矩,但皇帝身邊派來觀察的人還是記在了心中,頗為滿意。
不管怎么樣,這些人對于天子的權威,還是印在腦子里的。
瓦爾克尼爾也不知道圣旨上到底說了什么,看著這些掛著荷蘭官職和軍銜的人,幾乎是下意識地跪拜異教徒皇帝,心中倒也沒有多想什么。
華人在巴達維亞是很排外的,有自己的圈子。6年前巴達維亞大瘟疫,傳教士按照新教的規矩做了祈禱儀式,華人雖然也參加了,但顯然參加的不那么虔誠。
最后上上任總督德克·范·克隆死在了那場瘟疫里,就有人評價說范·克隆總督的死,顯然是因為那些偶像崇拜、崇神貪財的民族的人祈禱的時候并不虔誠和用心,并且用他們自己的儀式為總督祈禱,導致了上帝發怒。
雖然這只是個抓捕華人往錫蘭和開普敦送去當債務奴隸的一個“名正言順”和輿論造勢,但瓦爾克尼爾也習慣了華人與荷蘭人文化隔閡的一些奇怪舉動,比如祭祖等。
他倒是沒覺得這些人一邊掛荷蘭的軍銜、一邊跪拜中國的皇帝有什么不對的,在他看來就和祭祖差不多,屬于一個奇葩的儀式。
等到有人將圣旨的大意翻譯過后,瓦爾克尼爾心里更是輕松。
看來大順這邊真的是默許荷蘭在東南亞的統治了,巴達維亞是王化之外嘛。
里面的意思也明顯就是說要這些華人遵守當地的法令,不要作奸犯科之類。
人群里也有荷蘭人認出了史世用,這荷蘭人當年在長崎商館干過,去參江戶的時候在江戶城里見過史世用,沒想到在這里會再度見到。
也知道此人應該是大順宮廷里的人物,也可確定這一次派出的級別算是給足了荷蘭東印度公司顏面。
猜也猜得到,一個久居江戶的間諜,在大順內部的地位至少不會太低,這種人親自前來,足見大順的態度。
這邊的圣旨口諭宣完,史世用也按照外交部交的荷蘭人的禮節和總督見了禮。這是大順內部才懂的一種暗示,暗示就是這里是天朝之外,如果是天朝之內莫非王土的地方,是不會用他國禮節的。
瓦爾克尼爾看不懂這個儒家文化圈的暗示,史世用這么一弄,倒像是給瞎子拋媚眼。
兩邊略說了幾句,就邀史世用的人前往總督府。
沿途走了幾步,史世用就讓通譯問道:“聽聞巴達維亞唐人極多,怎么街道上不見唐人的蹤跡?”
瓦爾克尼爾知道這終于還是問到了棘手的現實,只好仔細地站在了殖民者的角度去解釋了一下。
“特使先生,可能您并不清楚。從前幾年開始,大量的唐人無業賤民,身著黑衣,我們稱他們為烏衫黨。他們不務正業,沒有工作,在城中閑逛、搶劫、偷竊。”
“我想,在這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不被允許的。為此,巴達維亞為了治安和安定,不得不抓捕他們。”
“抓捕之后,他們屬于沒有居留證的人,按照法令,是要被送去做苦役的。”
“上帝為一慈愛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夠無條件寬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須讓人們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實是很嚴重的,好讓人們不再犯罪。因此祂讓基督來到世上公開地為我們受苦而死,來承擔我們犯罪應有的后果。但顯然,這些唐人不信上帝,不知道基督為人類所受的苦,所以才要讓他們服苦役,從而讓唐人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實是很嚴重的。所以…”
通譯剛翻完這句話,史世用哈的一聲就笑了出來。
“我在日本也住了幾年,可是我聽說你們荷蘭不是都腳踏圣母像、連商館都要用日本的年號紀年。原來你們也信基督啊?”
他是聽不下去瓦爾克尼爾的扯淡了,即便身負使命,可那股子小時候在市井間養成的習慣又豈是這么容易改掉的,下意識地就揶揄了一句。
瓦爾克尼爾被頂的半天沒說出話,好半天才道:“總之…就有人造謠,說是我們將那些犯罪者裝到船上,半途就丟到海里了。這樣的謠言傳播的很廣,之前我們搜查一些犯罪者的時候,執法人員遭到了唐人流氓的毆打。”
“巴達維亞政府是希望磋商解決的,但是那些唐人中的罪犯,居然伏擊了總督府派去的執法人員。打死了十余人,窮兇極惡,甚至要攻打巴達維亞。”
“考慮到唐人中的一些流氓和不安定分子隱藏在城中,可能會有正式的身份掩護,所以我們下令讓唐人都緊閉門窗,不要隨意在街上走動。”
“我想,這是任何一個政府都會做的決定。難道在貴國,有反叛者進攻的時候,你們也會允許人們隨意上街嗎?”
史世用心道,你既扯淡扯什么判刑是為了基督,老子雖沒讀過幾本書,但基本的淡也是會扯的,搜腸刮肚地想了一下簡單的詞,便道:“非也。古人云: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這個…呃…”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連忙接話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義不修,禹滅之;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修政不仁,湯放之;殷紂之國,左龍門,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經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若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副手既是外交部的勛貴庶子或次子出身,武德宮里也學過幾年,最起碼的《孫吳列傳》里的經典一段還是會背的。
史世用點頭道:“然也。巴達維亞背靠大海,城防堅固。若能修德,則有山川之險、人心之附,何畏叛亂?若不修德,縱有險地,亦不可守之。難道巴達維亞素來對唐人多有不公,是故擔憂城中唐人起事?”
簡單的幾句話,倒是沒把通譯難住,卻讓瓦爾克尼爾懵了。通譯也秉持著人名地名盡量音譯的原則,洞庭彭蠡、河濟泰華的東西一翻,自是缺了那股子味道。
好在翻譯后面選擇了音譯,將修德的大意翻譯了出來。
史世用又沖著北邊拱了拱手道:“我太祖皇帝,起義兵而有天下,這就是因為前朝不修德,舉國皆敵。既說那些人作奸犯科,需要先想想,為何他們在天朝就是良民,到了這里便要作奸犯科?”
“是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亦或,爾等不修德政,壓迫甚重,乃至其不得不反?你們到底做了什么,逼迫的天子赤子竟要做出起義兵的事?”
“天子命我前來,正是要問個清楚。”
大順有自己的政治正確,這和大順得國的過程有直接關系。
雖然說其實李家皇帝也不喜歡百姓造反,但是考慮到自己的合法性問題,在這種事上也只能采取“抽象肯定、具體否定”的態度。
活不下去造反對不對?當然對,不然大順的合法性就有問題了,李家就是一群反賊了。
但是,具體到大順這邊的起義,那就要具體來說。大順也不多個蛋,農民起義當然是有的,抽象的肯定之余,具體必然是否定的,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該凌遲的也一樣不手軟。
漢文帝時候,尚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可以不爭論。可大順這時候儒家已經成為唯一的思想,那就只好搞這種抽象具體的雙標。
問題是這里是南洋,不是大順。華人造反,皇帝手里有海軍,自信將來控得住,這時候自然肯定是要先問一問巴達維亞政府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同舟皆敵?
這話還是在天朝的那一套框架內說的,連富光等人聽得懂,也覺得這么問很正常,甚至正常的思維都該是這樣的。
實際上這一套框架,歷朝歷代說都沒啥問題,只要控制在“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角度上,各朝對“鼓動造反”的書、戲文一般都是相對寬容的。
但寬容的前提,是不能觸動制度本身,是要在制度框架內,適當允許殺個貪官污吏,等著青天大老爺或者欽差大人來查案。
反框架本身,不允許。在框架之內追求框架內的正義,允許。畢竟陳涉還是《世家》、黃巢也有《列傳》,這屬于官方認可的王侯將相級別。
史世用本就不是科舉出身的,也不是讀過太多書的,今日來聽到城外有人起事還干掉了十幾個荷蘭人,內心自是贊許這群人果然有種。
瓦爾克尼爾只好解釋了一下,說這是征收人頭稅引起的。
史世用哈哈一笑,和身邊的人道:“我讀書少,倒是想起了一段戲文。”
隨后笑著念白道:“我來問你:這漁稅銀子,可有圣上的旨意?”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也不是讀多少圣賢書的,這年月也沒太多的娛樂活動,這種經典曲目,當真如同樣板戲一樣印在骨子里的記憶,下意識地接道:“沒有。”
“戶政府的公文?”
“也沒有。”
“憑著何來?”
“本縣太爺當堂所斷。”
“敢是吳志球那廝?”
“要你叫太爺!”
“吊!你回去對他言講:漁稅銀子,免了便罷…”
“要是不免?”
“大街之上,撞著于俺,俺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他的眼睛,泡燒酒喝!”
身邊的一個隨從也跟著湊趣,尖著嗓子細聲道:“女兒家不好殺人。但爹爹殺人,孩兒站在一旁,與爹爹壯壯膽量,也是好的…”
念白罷,幾個人便吼了幾句秦腔的《打漁殺家》,列陣的士兵自是聽得懂,齊聲叫好。
寫水滸后傳的陳忱,明末順初的人,大順自是有《水滸后傳》的,只是后半段略有不同。
歷史上的版本里,是“趙良嗣向宋王獻之計,引起后患”;而大順這個版本里,是“蔡京向宋王獻之計,引起后患”。那貪官惡霸的名字,也從呂志球、丁自燮,改為了吳志球、洪自燮。
瓦爾克尼爾雖不懂這戲文的背景,卻也不是傻子,自是聽得懂這里面的邏輯,把漁稅完全可以無縫切換成人頭稅。
又心道這果然是個野蠻的民族,他們的戲劇里居然鼓動女人也殺人…
史世用唱完心中舒暢之際,笑道:“這不就是個《打漁殺家》、官逼民反的故事嗎?我問你,這人頭稅和拘留證稅,可有荷蘭國王的王命?”
瓦爾克尼爾心道荷蘭現在沒有國王,卻不好解釋,只好道:“沒有。”
“可有荷蘭戶政府的公文?”
瓦爾克尼爾心道巴達維亞不歸七省管,是公司財產,財政大臣算個屁?
“也沒有。”
史世用幾乎還是剛才興起時候唱戲的神情,問道:“那憑著何來?”
“前幾任總督的命令。”
“這就是了。既沒有國王的王命,和沒有戶政府的公文,這稅就不該收嘛。我看,這丁稅銀子,便免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