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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五章 明知故問

  船長在航行途中,擁有無限的、不受約束的權力。

  這是各國海軍此時的常識,作為船長的饅頭也有資格決定是否和一些人會面。

  對這個主動要求見面的人有些興趣,更重要的是劉鈺曾說過,西洋人在南洋就像是有了一條帶著鎖頭的鐵鏈,而巴達維亞就是這道鐵鏈的鎖頭。

  一個有溜門撬鎖經驗的人非常清楚,一條帶著鎖頭的鐵鏈,最容易破開的地方不是那些鐵鏈,而是鎖頭。

  鎖頭一壞,剩余的鐵鏈也就毫無意義了。

  饅頭是知道劉鈺對南洋的心思的,而且從始至終都清楚,借著這個機會,他想要看看這個讓劉鈺夜不能寐、食不安寢的巴達維亞,到底是什么模樣。

  考慮到這個自稱連懷觀的人的措辭,饅頭脫下了毛呢的海軍軍裝,換上了一套五品武官的官服。

  幾名副官很盡責地收取了連懷觀身上的武器,將一支短槍代為保管。

  一個懂福建話的水手出面做個翻譯,雙方說的都是方言而非外語,可若沒有翻譯實在聽不懂。

  連懷觀倒是沒有對這艘商船本身發出太大的感慨,巴達維亞有一些華人也是當水手的,跟著商船到處跑,也有一些去過歐洲的,這種西洋軟帆船連懷觀見得多了。

  他出生于巴達維亞,從未履及先人故土,也就對一些禮節禮法很陌生,并沒有如同在陸上的平民一樣磕頭見禮。

  但是看到戲文中常見的官服,還是生出了一絲說不出的感覺,不是敬畏也不是親近,而是很難說清楚的一種情緒。

  饅頭倒是不在意這些東西,他從奴仆成為了人,對這種禮節相當不在意。叫人泡了茶送來,擺出一副很親切的笑容。

  “連這個姓氏,在京城很少見。我也讀過一些書,知道春秋時候有個‘及瓜而代’的典故。這連稱是齊國的大夫,天朝海軍都在威海,似乎也算齊地。如此論來,咱們倒算是半個老鄉。”

  兩人雖然“方言不通”,可一個時隔兩千年的典故,頓時拉近了兩人的關系。哪怕饅頭出生的京城距離巴達維亞有萬里之遙。

  當年齊襄公派遣大夫連稱駐守戍邊,戍邊條件惡劣,約定瓜熟時節前往,到明年瓜熟時節派人去替換。連稱駐守一年,瓜熟時節已過而齊襄公不派人替換,于是和公孫無知一起,弄死了齊襄公,留下了一個“及瓜而代”的典故。連稱可能不算太出名,但齊襄公還是相當出名的,詩經里不少關于他和親妹妹文姜的骨科詩…

  這個典故或許對于不姓連的人很陌生,但對姓連的,這也算是祖宗的故事,自是小時便聽過的。

  雖然連懷觀這輩子都沒去過齊魯大地,可饅頭說起這個典故,在他聽來卻無比熟悉,仿佛這穿越兩千年的齊國和他生活的巴達維亞并不遠。

  凡華人,但凡有名有姓的,往上數個千百年,誰家祖上還沒留下過一兩個典故?

  “大人說的是,這及瓜而代的米大夫,正是在下的得姓先祖。卻不知大人名諱?”

  “哦,我姓米,名高,字子明。”

  “哦哦!大人這字,竟是和三國名將呂蒙相同。”

  連懷觀讀書不算多,可三國的故事在巴達維亞的流行程度并不亞于在山東、在京城。像是他這種老琢磨著做出一番大事來的,對三國故事的熟悉程度也是非比尋常。

  饅頭想著劉鈺給他起這個字的緣故,微微一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只可惜我比較魯鈍,辜負了我先生的期待。對了,你找我何事?”

  連懷觀心想這人的先生卻是哪位?此人年紀輕輕就已是個官兒了,這位的先生只怕如今也是身居高位。

  短短的幾句話,連懷觀也聽出了饅頭對他的那位先生的尊重。面對饅頭的問題,連懷觀忙道:“米大人,若說有事,其實也沒事。只是在巴達維亞許久,不曾見過天朝官員來過。今日好奇,故而唐突求見。”

  這等場面話,饅頭這些年也學會了不少,呵呵一笑,心道誰會沒事來就為見一面?若是先生還好,名聲在外,若有想要求見一面者也屬正常。如今誰人識得我米子明是誰?

  見連懷觀也不說,他也不急著問,笑道:“如今見也見了,難不成是你想要跟著去一趟瑞典國見見世面?”

  連懷觀見饅頭并沒什么太大的官架子,便笑道:“大人說笑了。這瑞典國我雖不曾去過,我的一些弟兄們也做過荷蘭人的水手,阿姆斯特丹還是去過的。也聽聞過瑞典國的名頭,想來也不甚遠,小人實無去看一看的興趣。”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饅頭倒是聽劉鈺說過,從前明時候,其實就有一些華人水手去過歐洲了,如今跑到加勒比當海盜的也不是沒有。

  聽連懷觀說對去瑞典毫無興趣,饅頭也不覺有什么可奇怪的,這年月水手的死亡率雖然下降了許多,可海上風險依舊很大。

  “哦?不知你有什么想問的?”

  連懷觀沒有什么猶豫,問道:“那瑞典國距離天朝數萬里之外,天朝尚且遣使前往。這巴達維亞距離福建不過十余日之遙,天朝卻無宣慰者前來一次。我生于巴達維亞,亦算是化外之民,可依舊算是天朝子民。卻不知天朝何以對數萬里之外的瑞典都要結交,卻不知來咫尺之遙的巴達維亞?”

  他膽子挺大的,但若是生于京城等地,面對官員無論如何不會說出這樣出格的話。

  巴達維亞說的好聽點叫自由,說的難聽點叫荷蘭人在這里并無基層控制力,頗有些元朝蒙古人統治中原的狀態:包稅制、啥也不管,說得好聽叫無為而治,難聽點叫毫無能力,河南行中書省范孟端一個漢人小吏殺光了全省蒙古高官,關閉了黃河漕運,元朝居然沒有發現…

  巴達維亞也差不多了,連懷觀生于斯、長于斯,并沒有生下來就有的那種見官便要先跪的氛圍,說起這些話來更是肆無忌憚。

  饅頭一聽這話就樂了,心道這人倒是有些意思,反問道:“你想要天朝做什么呢?我聽先生說,這里不是華人半自治嗎?有甲必丹和雷珍蘭領著,又立有華人的法堂。”

  說起這些甲必丹和雷珍蘭,連懷觀不由生出一絲不屑,哼聲道:“不過是給荷蘭人做守土官長罷了。”

  “干拎拈!面對荷蘭人唯唯諾諾,見我等便擺出甲必丹的官威,不提也罷。”

  說到興起,出口成臟,這心里著實積累了太多不滿。

  他對天朝的了解,幾乎都源于故事、話本、小說和戲文,戲文和小說里的天朝是夢境一般美好的,距離產生了美,似乎青天大老爺大有人在,可以攔路喊冤,自有人出面還一套朗朗乾坤。

  想著巴達維亞城中的那些放貸的、包稅的、甲必丹、雷珍蘭,連懷觀心里就忍不住想罵人。

  心想這等奸佞小人,若在天朝,早已就戮,哪里容得如此囂張?

  他們這些烏衫黨人,多數都是被逼到無可衣食,很多人曾經是糖廠的雇工,但糖廠園主壓榨太狠,還有一些鬧事的便逃亡出來。

  這事兒,荷蘭人干的很隱秘。

  明明是荷蘭人把糖價壓的太低,導致了種種破產的情況,可很多人看不透更深一層的東西。

  人的感覺都是很主觀的,越直觀的表象越容易理解。哪怕只是藏了一層彎彎繞,這就會讓很多人想不清楚。

  連懷觀雖然此時還沒有想這些深層次的原因,但他的身份讓他對荷蘭人也相當不滿。

  和那些只能接觸到園主糖廠主的雇工不同,他是生意人,處在直接被荷蘭人壓榨的層面,缺乏中間商吸引仇恨,故而對荷蘭人的不滿是自小就有的記憶。

  尤其是上一任總督任上的時候,為了彌補巴達維亞入不敷出的虧空,簡直是把當地的華人當成了擠奶的牛。

  當然,比起來這位想把華人直接殺了剔骨吃肉的現任總督還能強點,可誰也沒有前后眼,也不知道這位新總督的“宏大規劃”。

  可前任干的那些事,已經足夠讓連懷觀充滿仇恨了。

  他是市井中人,那點算計基本都來自《三國演義》,此時想著先主智激黃忠的故事,便對著饅頭先來了個激將法。

  這天朝都能派船去瑞典了,怎么就對更近的巴達維亞毫不關心?

  饅頭不懂閩語,可那句“干拎拈”還是很容易理解為干恁娘,心道先生說的果然沒錯,這南洋的事,靠得住的還是和我一樣為奴為仆做雇工的人,而不是那些有錢有勢當甲必丹、雷珍蘭的家伙。

  如今看到一個激憤的連懷觀,饅頭也沒有立刻就信任。

  心里想著劉鈺對南洋的念念不忘,也不敢確定這不是荷蘭人故意派來詐言的,便收斂神情,正色道:“天朝派握前往瑞典,自有要事。你眼中,這瑞典相隔數萬里海疆,卻不知這瑞典距離天朝,只隔著一個羅剎國。”

  擔心這個連懷觀是荷蘭人派來探消息的,饅頭嘴里一點風聲不漏。可又考慮到這連懷觀或許真的是個激憤游俠之輩,這話也沒說的太絕。

  若是荷蘭人派來探底的,這也算是支持的劉鈺的戰略欺騙,讓荷蘭人確信法國人前來是為了和大順簽訂對俄共同攻防盟約的。

  若不是荷蘭人來探底的,也算是留了一些余地,只說這里面是有原因的。

  羅剎人在松花江以北、蒙古以及西域,還是很有名頭的。可到了巴達維亞,就差得遠了,連懷觀也根本不知道這個羅剎是哪里,巴達維亞或許有世界地圖,可就算是連懷觀看過,也不知這羅剎是個啥,肯定是用荷蘭語翻譯的音譯。

  果然,連懷觀聽的一頭霧水,尤其是那個做翻譯的把音譯的羅剎在閩語中意譯之后,更是難懂。

  琢磨了片刻,連懷觀也算是大約明白了,可能就是北方的一個大國,夾在了瑞典和大順之間,此所謂遠交而近攻也?

  這么一想,連懷觀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道:“米大人可知這巴城的歷史?”

  饅頭點點頭,心道我知道的恐怕比你知道的還多。用先生的話,你們知道的,不過是眼見和耳聽到的,我學的,則是站在更遠的地方回看的,豈能不知?

  “這巴城的歷史,我略知一二。”

  “于海商,前朝閉關不與荷蘭國貿易時,每有海船往巴達維亞,當地總督必要贈送金銀毛呢,以求下次還來。如今開關貿易,便變了臉,對天朝海商多有苛責,動輒重稅扣押。”

  “于工匠,巴達維亞初建之時,爪哇人不能做工,唯福建人善于筑城、燒磚、種甘蔗、制糖,故而其時多加招攬。不收人頭稅,急切盼望華人前來。現在城已建成,便廣收人頭稅,又頒法令,少給居留許可證,又禁止華人海船搭載五十人。”

  “于蔗糖,前朝時候,日本尚未鎖國,歐羅巴各國尚未在加勒比種糖。糖為壓艙石,獲利極大。此時,日本鎖國,臺灣福建廣東蔗糖日多,歐羅巴各國在加勒比制糖,糖做壓艙石尚且賠錢。”

  這些都是在劉公島學到的內容,劉鈺會通過一些福建海商的情報,用他對世界的認知卻解釋那些隱藏在深處的道理。

  饅頭等人對這種看待萬物的三觀早已習以為常,久而久之,已經在潛意識里認同了這種對世界的認知方法,甚至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方法、也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他習以為常的東西,在連懷觀聽來,也如醍醐灌頂,心中更是泛起了驚濤駭浪。

  他本以為朝廷對巴達維亞的事不聞不問,可聽眼前這人一說,這哪里是不聞不問?簡直是知道的不能再詳細了。

  只用短短的幾句話,說清楚了巴達維亞這百年來華人地位的變化,更是將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說的一清二楚。

  而很多“為什么”,是連懷觀都不曾想過的。

  連懷觀腦子已經有些混亂了,驚駭之余,已經忘了自己下一句要說什么,茫然許久,才試探著問道:“依大人所見,這蔗糖生意,會是更加難做了?”

  巴達維亞的華人,半數以上都是圍繞著蔗糖生意而生存的,直接關系之外的間接,放貸的、制衣的、雜貨的、走私的,也都圍繞著蔗糖。

  連懷觀自己是有一個糖廠的,不過這個糖廠是他和弟兄們聚會的地方,打個掩護而已。烏衫黨里很多前糖廠的雇工,也有一些弟兄現在還在糖廠里做事,連懷觀忘了自己要說什么,聽饅頭說的這么有道理,下意識地問了問蔗糖行業的前景。

  這些東西,劉鈺給饅頭等人講過不止一次,關于供求關系、貿易等,都是靖海宮官學的必修課,也是塑造或者悄悄改變他們認知世界方法的一種手段。

  饅頭對這些事當然了解,也沒覺得這算是什么秘密,淡淡道:“蔗糖這生意,日后只怕越來越難做。天朝人雖多,可能吃得起蔗糖的少;日本更少,又鎖國,況有福建糖、臺灣糖競爭。北邊就不要想了。”

  “向東是印度,印度本也產糖不說,那錫蘭等地也適合種糖。再往東的歐羅巴各國,美洲的糖尚且吃不完,難不成會舍便宜而求貴,來買荷蘭人的爪哇糖?”

  “荷蘭人想賺錢,那就只能繼續壓低糖價。我看這蔗糖生意,怕是要完。”

  “反正,我若是這巴達維亞的總督,就得琢磨著把糖廠和甘蔗園的人,都遷到錫蘭。就近種糖,就近售賣。”

  “你若是有糖廠生意,亦或是有親朋好友,我也勸你一句,早點脫身才是。”

  “這巴達維亞的糖廠,天朝人有多少?”

  饅頭明知故問。

  現在還不知道這連懷觀到底是何等人物,饅頭也只能試探著煽風點火。他自小在國公府做仆從,察言觀色的水平也算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不動聲色地挑唆了一句,想看看這個連懷觀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連懷觀聽到這樣的話,臉色登時大變。

  他的眼界終究低了些,算是時代的局限性,也算是層次的局限性,雖嘴上說有兄弟去過阿姆斯特丹,也知道地球是圓的,可眼中的世界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巴達維亞。

  自小接受的教育也好、得到的消息也罷,從未有過站在這種高度看問題的層次。

  這些話,淺顯易懂,卻又蘊含一些顛撲不滅的道理。連懷觀自然分得清這是不是滿口胡謅,心中如何不急?

  倒不是說華人安土重遷,而是他們這些闖南洋的,都知道一件事:闖南洋九死一生。

  錫蘭那等地方,若是真去了,不說途中要死多少,便是到了那種相對于巴達維亞而言的蠻荒之地,熱病、瘧疾等等,又要死多少?

  真要是這么干了,哪還有什么活路?他雖不是在糖廠做工的,也有“合法”的居留許可證,甚至還是巴達維亞城中和甲必丹雷珍蘭們都有交往的人。可他的弟兄們卻有不少是在糖廠做工的,也有不少是根本沒有什么居留許可證的。

  以往只是感慨這幾年的蔗糖生意越發難做,現在聽饅頭這么一說,這哪里是生意難做這么簡單?這分明是有個死路就在眾人的眼前,只是眾人還不知道而已。

  吞咽了一口唾沫,連懷觀深知荷蘭得總督都是些什么樣的鳥人,越發覺得這位米大人的說法,大有道理。

  這事兒,關乎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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