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虛弱中將將恢復的史世用,下船之后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打聽去威海的船,也不是忙著找一條回京城的路,而是帶著喜笑顏開的妻兒直奔飯莊。
落座之后,排出一粒銀子,喝道:“肉,只管上,只是不要魚。嘴里淡出鳥來!速來!”
生怕這店小二不急,又拋過去一枚銀豆子。
店小二收了錢,掃了一眼便知是日本那邊的銀錢,松江常見。
心想只怕又是貿易公司里去日本回來的水手,管他哪里的銀子,可都是銀子。
不多時,各色肉菜都被送了上來,史世用又要了一大甕酒,笑罵道:“真真是嘴里淡出鳥來。莫說牛肉,便連羊肉都不曾吃過。”
妻子只是吃吃的笑,給他斟了一碗酒,也沒有多說什么,默默吃著米飯。
兩碗酒下了肚,史世用知道這已是“自己的地盤”,在江戶小心翼翼地活了數年,吃了數年的素,此時心情大好,連說了幾聲痛快。
吃著飯,耳朵卻支棱著,旁邊的人說的多是吳語,他也聽不懂說的是什么,頓覺無趣。
京城官話,老陜太多,河南人也不少,以至夾在出幾分雜燴之后的黃土味兒。
這吳語卻大不一樣,后世的《海上花列傳》用吳語寫就,若非有人將其“翻譯”成國語,只怕都難以流傳。
聽了一陣,正覺無趣的時候,卻聽到又來了幾個人,說的卻是官話。
“鷹娑伯馬上就要回威海了,此番一去,那便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來了。貿易公司的事,鷹娑伯都交給了選出來的委員會。人家是做大事的,說不管,便真的不管。”
“好像聽說明年又要加股,到時候可得多入幾股才是。今年我是不走了,就在松江了,時刻盯著點。”
“聽說過些日子就要開辦股交所了,日后貿易公司、玻璃作坊等的股票,都可以在那交易。有鷹娑伯照著,安全的很。便是多花一些印花稅的錢,也要在那交易才算安心。”
這幾個人的話,都很簡單。
拆開的話,史世用覺得應該每個字都認識。可是連在一起,這就難懂了。
然而他還是很細心地聽到了“威海”這兩個字,再聯想到那些古怪的貿易公司之類的名字,心道莫不是他們說的這個鷹娑伯便是劉大人?小小年紀竟封爵了?
鷹娑?這卻是在哪?
莫不是西域已定,劉大人因功封爵了?
在江戶這數年,國朝的消息徹底斷絕,他是真正知道什么叫閉關鎖國了。莫說國內的消息,就是長崎的消息,他都不知道。
這時候兩眼一抹黑,便走到桌旁,唱了個喏,問道:“攪擾諸位了。這鷹娑伯,可是翼國公之子劉鈺劉大人?”
桌上的人呵呵笑道:“除了他,還有哪個鷹娑伯?你也是來入股的?可惜你來的晚了,鷹娑伯明日便要回威海,這入股的事已經散了。”
史世用幾乎是習慣性地,臉上露出了一股失落的神色,還下意識地哀嘆了一聲,又回到了座位。
這么一問,心情大好。
倒不是遇到熟人的那種大好,而是想著劉鈺若是封爵了,那定是西域已經平定了,否則哪有這樣的大功?
西域平定,陛下必是欣喜,國朝也終于可自比李唐,他是打心眼里高興,又倒了一大碗酒,叫了一聲痛快。
這是為西域叫的一聲痛快,自斟自飲自賀。
吃過了酒,找了一家客棧住下,稍微一打聽,喬裝了一下,帶了個斗笠,拿著那半塊信物,便去了貿易公司。
半塊信物送上去不久,便有人從里面出來,引著他入了轉了幾圈入了一間屋子。
一推門,劉鈺正在里面等著,主動迎過來道:“平成兄!可是受苦了!”
一聲受苦了,很自然地拉近了史世用的關系,史世用見劉鈺還是當初的模樣,笑道:“苦是極苦的,又吃不得肉。哪里如大人這般滋潤?我剛才在酒肆,聽聞大人封爵了?可是因西域之事?”
劉鈺點頭,史世用一拍大腿道:“可惜了!可惜了!若不然,我倒是想要去西域見識一下西虜的本事,叫他知道中原亦有善射者。”
“平成兄,西虜善射倒是沒錯。不過時代變了,人家用的是火槍,可不是弓箭了。平成兄在倭國,也是立了大功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域東洋,又有什么區別?”
寬慰了一下史世用焦躁后悔的心,史世用也頗覺受用,坐下之后,便將這幾年日本的情況和劉鈺說了說。
他在那邊憋了一肚子的氣,但只能隱忍,此時終于遇到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人,自然是把那些看到之后覺得頗為不爽的事猛說一番。
他不怎么懂儒學,不知道儒學在日本的走向,也不懂一些敗類鼓吹日本乃正統的事,倒是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本《國姓爺合戰》。
下里巴人。
只將這出戲一說,劉鈺激動地差點跳起來,好在這幾年也算是沉穩了,心道派你過去就是為了讓你在皇帝面前拱火的,有了這本書,這火可不就拱起來了?
這可實在是太好了!
“鷹娑伯,這倭國狼子野心不改啊。一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更是說的昭然若揭。后面還有些辱我漢人兒郎的話,若非為了大事,當日我便在江戶殺上幾個了。”
“我讀書少,那些暗戳戳的東西,咱也不懂。可這出戲,卻讓我火大。由此也可知曉,倭人野心,不曾更改,日后必為我朝之大敵。一旦中原有變,只怕其‘鷸蚌相爭’之心又會蠢蠢欲動。”
“當日陛下遣我去倭國,我還想竟是為何。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嚇一跳啊。”
劉鈺只當不知,臉上也露出不悅之色。
史世用將那本書遞,掃了幾眼,劉鈺也認不得許多,便道:“那就要勞煩平成兄,將這本書譯成漢本。也不要避諱,只要如實書寫。陛下畢竟不知東洋倭語,若是奉上,也恐難懂。”
史世用文化水平不是很高,知道雖看得懂,但要寫出來卻不容易。
劉鈺見他臉色,知他心事,笑道:“此事易爾,康先生可以助你,都是自己人,信得過。正好,明日我要回威海,人多眼雜,還要委屈平成兄了。”
“大人放心,只要回到故土,哪里還有什么委屈?還有一事…”
史世用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憂郁,劉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問道:“平成兄但說。”
“大人…這騎射之法,真的已經無用武之地了嗎?我苦學十余年的本事,在大人眼里,就真的如此不值一文?倭國狼子野心,只怕陛下和大人都知道。可即便這樣,仍舊允我傳授倭人騎射技巧,這…哎!”
雖然不想讓史世用過于郁悶,可劉鈺還是說了實話。
“不瞞平成兄,陛下已決議軍改。自此之后,除非征召的蒙古騎兵,皆不用騎射了。軍中弓箭,一律裁撤;正規騎兵,或用長槍,或用刀劍,配以燧發短銃。騎射,也要從武德宮考核中去除了。”
“騎射,真的已經過時了。連準部都不怎么用了,平準一戰,我與準部交戰,部下傷亡,大半源于準部的土耳其火槍。死于騎射者…竟不足十人。不過,尋常人學放槍,也不過三月,平成兄的本事若學放槍,也非難事。”
“況且,平成兄此番立功,陛下必要封賞。日后披堅執銳事,少矣。縱要攻倭,也要靠火槍、大炮。”
“此事,想必平成兄心里也有數。若騎射還未過時,我卻送兄去倭國教授騎射,那我與秦檜、吳賊,何異?”
史世用嘆了口氣,其實他心里早已知道,只是想要這些話真真切切從劉鈺嘴里聽到才算斷了最后的一絲希望。
自己苦學了十余年的本事,拇指不知疼過多少次,捻了多少支羽箭才練出來的本事,到如今竟然是無用的了。
年已近四十,縱然再想要學新本事,又如何及得上那些自小練習的?難不成自此之后,自己的人生就是在京城養老?
頹然地起身道別,嘴里喃喃道:“時代變了?哎!”
拱拱手,先行離開,只把那本《國姓爺合戰》留了下來。
待史世用一走,劉鈺臉上便浮現出奇妙的笑容。
翻了幾頁這本書,心道康不怠拱火的本事是有的,文辭也是有的,將這本書一翻譯,皇帝看后定然是火冒三丈。
加上一把火,現在便是日本警醒過來,斷絕了貿易,那也不怕。
只怕那樣,反倒更好,貿易公司必要出錢出力,支持造艦。
日后這本書亦可作為說服朝中開戰的理由,朝中的大臣不是傻子,這雖然只是一個小戲本,里面表達出的野心也足夠引發朝臣的怒火,至少表面上要做出怒火中燒的模樣。
再叫人去一趟琉球,把琉球兩面朝貢的事做實,屆時再把這本翻譯過之后的戲本子,往市井中一扔,管叫天下輿論嘩然。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當年允許儒林結社,鼓勵民間議政之風,以及這些年來一直鼓吹合法性的壯闊漢唐之風,這本小冊子定會引爆怒火。
但這件事自己不可做,還是先交給皇帝,讓皇帝自己作為手里的牌,感受一下操控天下輿論的感覺,而不是自己私自操控輿論。
正統、琉球、野心…以及最重要的錢得誘惑,正合虛偽的義利。
開戰,名乃大義,實則取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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