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法國占據的本地治里。
一艘漂亮的大戰艦停留在港口,隨行的其余艦船忙著裝載補給,等待著季風季節到來,他們就要前往中國。
沿途都是關系很差的英國或者荷蘭的港口,離開本地治里就沒有補給的機會了。
好在,東印度公司的商船會引導這一批法王特使的外交艦隊,前往廣東,并在那里北上威海。
這一次法國派出的使節團極為華麗,使節團正使是頗受重用的莫爾帕伯爵。
將來路易十六時代的監國和首席大臣,以及法國大革命導火索經濟改革時期的“宰相”。
不過此時,莫爾帕伯爵還很年輕,但早已身居高位。
現年34歲的他,已經是法國的海軍大臣,掌管海軍、貿易和殖民地事務。
這一次出訪中國,既然中國那邊派了公爵前往巴黎,法王也必須要派遣足夠分量的重臣前往,以示對等的尊重。
船上攜帶了各種各樣的禮物,除了法國的奢侈品,還有大量的器械。
這一點,是大殖民頭子杜普萊克斯的建議。
他認為中國并不缺乏任何的奢侈品,法國也沒有什么能夠讓中國的皇帝眼前一亮的奢侈品,不如對置辦一些工具器械。
年輕的杜普萊克斯還不是印度方面的總督,或者叫負責人。
現如今的東印度公司負責人是很穩妥謹慎的杜馬斯,法國人并不想在這里和英國爆發沖突,更不想爆發戰爭。
杜克普萊斯的想法過于激進,這一次前往大順的使節團也同樣帶來了紅衣主教佛勒里的告誡:不要在印度繼續擴張,以免觸動英國的利益。
杜普萊克斯對此相當的不以為然,認為上司都是一群膽小鬼。
在他看來,法國在印度的利益,根本不是貿易,而是應該投入更多的資源,奪取印度,從而收稅。
如果法國人不夠,完全可以訓練當地的印度人作為士兵,從而解決遠距離運輸的問題。
況且,現在中國那邊的軍工廠也可以生產大炮和步槍,不得不說他們仿制的1728式步槍相當不錯,而且價格也不貴。
如果需要,完全可以從中國購買足夠的軍火,武裝印度土兵,趁著莫臥兒衰落軍閥混戰的機會,奪取土地,征收賦稅,而不是想當然的依靠貿易。
至于貿易…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許多貴族破產,無準備金的紙幣填補了法國的國庫窟窿,卻也使得許多人被卷入這場騙局。
人們不再如之前一般狂熱的相信海外貿易,而對東印度公司而言,更是一場災難。
泡沫爆炸之后的法國,對絲綢、瓷器等的消費能力極差。
之前科爾貝的極端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更是讓荷蘭英國等對法國產品征收重關稅,出口不振,東印度公司的奢侈品在國內銷量也不好。
這一切,都讓杜普萊克斯產生了大膽的想法:為什么不攻取印度,靠在印度收稅來獲利呢?
這一次莫爾帕伯爵作為法王特使前往大順,杜普萊克斯因為熟悉中國事務,也因為之前主持廣東貿易獲得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利潤名聲大振,加之之前和劉鈺接觸的都是他,如今自然也是他作為陪同人員。
趁著這個機會,杜普萊克斯正好可以和莫爾帕伯爵說一說他的設想。在他看來,莫爾帕伯爵應該會支持他的想法。
而且,他對于印度的構想,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法國的海軍足夠強大,能夠保證海軍可以支援印度,而不是被英國人卡死在歐洲。
想要提振海軍,莫爾帕伯爵此時作為海軍大臣,正是一個合適的建言人。
“伯爵大人,在和中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我得到了許多的經驗。其中有一條,就是中國的前一個王朝,明帝國,他們的將軍受到文官的節制,所以他們滅亡了。”
“而我們法蘭西的海軍,正在走這一條道路。羽毛黨和佩劍黨的爭執,嚴重削弱了海軍的力量。沒有一支足夠強大的海軍,就沒有貿易。”
羽毛黨,指的是文官。
佩劍黨,是法國的佩劍貴族,也是海軍重要的軍官組成。大革命后清洗了一波貴族,法國的海軍戰斗力驟降,但法國海軍的戰斗力現在就有一個大問題。
路易十四時代的中央集權政策,一些傳教士對中國制度的夸獎,以及集權必經的文官掌權削弱貴族的政策,都讓法國的海軍改革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土木堡后的明軍”狀態。
科爾貝的海軍改革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文官掌軍。
黎塞留希望提升中央集權,黎塞留夢想的政體,就是東方帝國的文官政治,削弱貴族權力,加強文官權力。
黎塞留時代,法國海軍中,文官把持著升遷、后勤、補給、軍餉。武將負責作戰。
科爾貝的改革延順著黎塞留的風向,更進一步。
文官總監不但保留了所有的行政權力和軍費財政,還擁有了監軍權,軍法權,以及最最重要的:在開戰的時候,文官總監擁有對艦隊戰略戰術的最終決定權,文官節制。
這倒未必是壞事,但問題在于海軍是技術兵種,完全沒有海戰經驗的文官管的太寬,嚴重削弱了海軍的戰斗力。
即便后來法國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又把文官的戰略戰斗決策權收回,由武將組成的戰爭委員會負責。
但放權容易收權難,文官已經取得了港務、行政等諸多權力。
積重難返。
自那之后,羽毛黨和佩劍黨的爭斗就沒有停止過。
整日都在打嘴仗,誰也不服誰,雙方的矛盾日深,使得海軍作戰畏畏縮縮。
當然,這種中央集權的改革,也有莫大的好處。
文官體制之下,法國的造船業得以正規化,官僚控制之下的各個造船廠使得法國在軍艦設計、軍艦組裝等方面存在諸多的優勢。
以及科爾貝對“標準化”這個過于超前的構想,使得法國海軍的軍艦組裝速度冠絕歐洲,甚至可以用一些標準件組裝標準的戰艦,據說可以在數天之內組裝出來一艘標準的巡航艦。
但是文官武將之爭,使得法國海軍的戰斗力很迷,至少在杜普萊克斯看來,這種文官節制權責過大的海軍體制,是根本不可能打贏英國海軍的。
陸軍或許可以這么搞,但海軍作為一個技術兵種,一群根本不懂航海的文官去全面管轄海軍,這就有些掣肘過重。
為此,法國倒是和此時的大順軍改,走了一條殊途同歸的路:開辦海軍軍校,以軍校生作為中間力量,保持文官節制的同時,還能有不錯的戰斗力。
對水手采取退伍制度,水手退伍之后可以領取三分之一的薪水,但隨時可能被征召上船,上船之后領取全額軍餉。
采用軍銜制度等等。
問題在于,大順的陸軍,周邊沒有敵手。
所以這么軍改之后,即便有人胡亂指揮,憑借軍官生的優勢,依舊保持對周邊的碾壓。
而法國的海軍…拼了命打還未必打得過英國,有了不懂航海和海戰的文官節制掣肘,更是白扯。
莫爾帕伯爵倒是第一次聽說關于明帝國的文官節制武將的事,但他知道杜普萊克斯說的問題的確存在。
他作為海軍大臣,就是希望能夠重振法國海軍,至少要做到對英國和荷蘭保持均勢。
而且作為世襲貴族,他對文官節制的態度,可想而知。
但這件事的難度太大,現在他更關注的,是大順發展海軍對法國的利益是否構成影響。
“杜普萊克斯先生,以你對中國的了解,他們現在正在訓練的海軍,難道不是文官掌管嗎?”
杜普萊克斯搖搖頭。
“新興的海軍,如果過早被套上枷鎖,那么就不會發展起來。或許,將來某一天,他們的海軍也會被套上枷鎖,但現在并不是。他們的伯爵在全權處理這件事,雖然中國沒有海軍大臣,但或許可以認為我們將要在威海見到的這位伯爵,就是順帝國的海軍大臣。”
莫爾帕伯爵問道:“您對順帝國的海軍建設,沒有絲毫的擔心?”
“是的。順帝國的海軍,想要追趕上我們,可能還需要一百年。而且他們在南中國海還有很多潛在的敵人,我想當他們的海軍建好之后,選擇的敵人會是荷蘭。”
“伯爵大人,從順帝國的使者就可以知道,他們希望結交法蘭西這個盟友。對于俄國,他們不過是為了勘定邊界。”
“而且,就算我們不售賣軍艦,英國人、荷蘭人、西班牙人都可能會售賣。這個東方的帝國太富庶了。”
至少此時,對于中國的富庶,這些殖民頭子只能表達羨慕,卻不敢生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
哪怕莫臥兒帝國沒有崩潰,杜普萊克斯也不會生出種種大膽的想法。
莫爾帕伯爵對于杜普萊克斯的判斷是認同的,事實上這一次對大順示好的結盟,也是法國宮廷難得的一次一致態度。
就在不久之前爆發的波蘭王位繼承戰爭中,法國的主和派和主戰派就已經明爭暗斗了許久。
掌權的紅衣主教佛勒斯,一直希望斡旋與奧地利的關系,盡可能維持歐洲大陸的和平,從而孤立英國。
對這一次波蘭王位的問題,佛勒斯并不主張開戰。但是,國王得到了主戰派的支持,力主為他的岳父大人伸張權益。
開戰,徹底葬送了紅衣主教想要搞好與奧地利關系的設想。
紅衣主教唯一能做的,便是積極斡旋,保證法國交戰只在德國境內和意大利,確保不會觸及到荷蘭英國的利益,以避免英荷卷入這場戰爭。
而因為南海泡沫元氣大傷的英荷,也不希望卷入這場戰爭,雙方一拍即合。法國軍隊“慫”的很,根本不敢讓荷蘭“友邦驚詫”。
但在亞洲,當大順的使節團抵達巴黎,當杜普萊克斯送去了劉鈺的信件后,法國宮廷對于這一次外交還是很積極的。
無論是主戰派還是主和派,對于這個遠在數萬里外國度的外交邀請,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畢竟,那是全世界最為華麗的一頂皇帝冠冕。
主戰派希望,能夠得到一個不久之前剛剛對俄開戰的盟友,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
主和派希望,能夠擴大和中國的貿易,填補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的法國經濟。
只不過,對于法王特使這一次去北京的前景,杜普萊克斯并不看好。
從之前伯爵透露出的消息看,這一次似乎是希望能夠派人去景德鎮學習燒紙瓷器的技術、允許帶走一些茶葉種子、還有學習絲綢的紡織技術。
這讓杜普萊克斯不得不懷疑,國王和朝中大臣的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就從他之前和劉鈺打交道的經驗來看,大順的官員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會允許瓷器、絲綢和茶葉這三樣最為賺錢的貿易技術外流?
從和劉鈺打交道的經驗來看,大順現在最有興趣的,是各種技術。
但是,這些技術不從法國買,還可以從其余國家買,他們愿意出白銀和黃金,而且他們并不缺乏黃金和白銀。
自然不會把生蛋的母雞賣掉,而且大順又不缺雞蛋。
至于擴大貿易,在印度主持貿易的杜普萊克斯更是認為純屬做夢。
法國沒有什么東西能賣到大順,每年開往廣東的貨船,絕大多數貨物都是白銀。這幾年和劉鈺搞好的關系,海軍大建所需的毛呢、瀝青、帆布、纜繩等,都是當做外交橄欖枝交到了法國手里,總算是每年能多賣出一些貨。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中國的手工業過于發達,很多東西到了大順這邊,沒多久就能仿制出來。哪怕是鐘表這樣的東西,廣東也有不少人會做了,雖然質量還稍微差一點。
與其想著怎么在外交上擴大和中國貿易,不如考慮的現實一點,多在北美殖民地種植西洋參…那東西還是很好賣的。
關稅已經很低了,大順也沒有什么貿易保護政策,賣不進去就是賣不進去,這不是外交能解決的。
或者,就應該考慮中法同盟的事,將中國拖入到歐洲的戰爭中。哪怕是鼓動、唆使大順對荷蘭開戰,這對法國都是有益的。
甚至哪怕是大張旗鼓的結盟,都會震懾到英、荷、俄等國。杜普萊克斯覺得,巴黎的那群蠢貨,沒有一個懂中國的,也沒有一個懂貿易的,甚至根本弄不清楚貿易逆差的根源是法國無貨可賣,而不是中國有什么貿易保護政策。
沒有一個歐洲國家,擁有廣東、福建那么低的關稅。對比一下英國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茶葉稅、對比一下法國的絲織品奢侈稅,大順這邊簡直就是自由貿易的典范。
只是杜普萊克斯并不知道這一次莫爾帕伯爵到底要談什么,法國希望達成的外交交易到底是什么,他也只能發發牢騷,提醒一下莫爾帕伯爵,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妄想。
“伯爵大人,法蘭西在亞洲的利益,應該著眼于印度,富庶的印度,不只可以貿易,更可以統治印度,征收賦稅。我們的手工業,對亞洲,不管是印度還是中國,都沒有任何的優勢。”
“而和中國結盟,對我們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中國的周邊,還有富庶的日本,還有南邊的荷蘭、英國、西班牙。以馬六甲為界,法國的印度、中國得東南亞,這對我們是最有利的。”
“至于貿易…我建議您在廣東或者福建,看看他們的城鎮,看看他們的絲織業和棉紡織業。如果您能前往江蘇逗留,或許可以更直觀的理解,什么叫天朝上國無所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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