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事,沒人可以知曉。
但昭仁清楚,自己若不去和談,就連“臥薪嘗膽且三千越甲吞吳的可能”都沒有了。
一條兼香傾向于于先和談,昭仁內心也傾向于先和談。
將來成了,昭仁就是“知進退、若勾踐”;不成,昭仁就是“無堅骨、若趙構”。
幕府能否改革成功,能否臥薪嘗膽成就大業,這不可知。但就現實而言,指望那群可能爭著做石敬瑭的西南諸藩成就大事、一雪前恥,只怕更不現實。
昭仁考慮了片刻,面上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苦笑。
“談,便談吧。”
一條兼香也慎重地點了點頭,示意,確實,只能談了。
天皇談,總比幕府談,對日本的傷害更低一些。至少,在他們看來,更低一些。因為他們并不知道“市場原始積累”和“半殖民地”這兩個詞。
僭紫宸殿外,吳芳瑞已經熄滅了他的第十五支煙卷,一顆接一顆帶來的惡心和頭暈,讓他有些想吐。
當年翻越了阿爾泰山、直插伊犁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焦躁。今日卻已經有些站不穩了。
許久,一條兼香從紫宸殿走出。
“請唐國的吳將軍入紫宸殿詳談。”
吳芳瑞不是海軍出身的,也不是靖海宮里出來的,而是實打實的考入了武德宮的良家子。
這點政治覺悟還是有的,搖頭道:“紫宸殿,實僭稱也。我可以攻入,但卻不能在知道名目后,再走進去。”
既是要入殿,看來昭仁沒有自殺,已經決定根他走,去和談了。
這種情況下,眾目睽睽,通譯又直接翻譯出了紫宸殿的名目,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能應下——和朝鮮不能接受任何署名帶“皇”的國書,是一樣的道理。后世看來可能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此時卻是不可動搖的政治正確。
一條兼香只好換了個說法。
“請大順的吳將軍,入內與我主君詳談。”
吳芳瑞這才走入殿中,相距一段距離,昭仁也很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不能被俘,只能是吳芳瑞“請”他去和大順和談。
該有的儀仗要有,至少在日本,他作為天皇的體面還要保留。除非和談到了大順逼迫他從皇降王,否則他是不可能主動認為自己“僭越”了。
關于這一點,吳芳瑞也不好說什么。
自己可以憑借武力,逼迫其自去天皇之號。但看得出昭仁是有殉國之心的,這種武力的脅迫實在沒什么意義,歷朝歷代的亡國之君,死前該給的體面還是要給的。
吳芳瑞見對方說的很清楚,自己也不妨說的明白點。
“天子第七子率領大軍,正從小濱趕來。最多七八日,即可抵達。我也不妨明說了,這七八日,你們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集結藩兵,攻下小濱,斷我后路;比如集結‘勤王’之師,在此圍殲天子之師。”
“你們隨便做,你也可以傳遞消息出去,讓京都所司代想辦法去做。”
“我手里只有三四百精銳,不多。可要想攻下,非兩三千人不可。而且我在潰敗之前,絕對可以焚燒這里。”
“所以,告訴京都所司代,不要做無用之功。若有本事,就去擊破天子大軍,則我留在這里死路一條;若無本事,就不要想著攻入這里,攻入也無意義。”
他是有恃無恐。
按照計劃,小濱就留了五百兵。
按照兵法,倭人可以選擇調動琵琶湖周邊諸藩的兵力,先攻下小濱,斷大軍之后路。然后各處大軍趕來“勤王”,圍殲大順海軍陸戰精銳于京都,則大順之后再不敢冒進。
但是,兵法的前提是能攻下小濱。
小濱城,大順軍進攻容易,因為靠海。
小濱城,大順軍防守容易,也因為靠海。
五百兵,三五千倭國武士,短時間內是攻不下來的,這一點吳芳瑞有著絕對的自信。
既有這樣的自信,把兵法里能做的事,全都說一遍,也沒什么區別。
兵法再厲害,最終還是需要野戰的。
野戰不勝,廟算再多,都是廢話。
昭仁一時間分不清吳芳瑞說的是真是假,他是真沒見過這些被劉鈺潛移默化影響下的、軍改之后自信心簡直爆炸到快要自負的軍官。
只是現實如此殘酷,這種戰術野戰的自負,在此時的整個東亞東南亞,都只能是自信——在中亞或者雪山,戰術上更自信,只是后勤是真不自信。
昭仁難以分辨,最終居然笑了。
“中華人杰,果然與眾不同。卻不知若是貴國皇子的大軍在半途被擊敗、小濱城被攻破,吳將軍又將如何?”
吳芳瑞大笑道:“若能攻破,則證明此地無兵。我自先燒了這里,殺了你全家,然后突入大阪,四處縱火,堅守最后,自刎殉國便是。一二千人,還攔不住我。”
昭仁聞言,亦是哈哈大笑道:“甚妙。那就于此坐觀?”
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吳芳瑞說的是真的,大順軍真的已經從小濱登陸正在朝這邊進軍,只要野戰不勝,那就毫無意義。
“于此坐觀,甚好。只有一件事…”
“說。”
“在此期間,將諸如蛤御門的御、建禮門的建等僭越之詞,用紙遮住。可以守禮,不能建禮。”
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他要是帶兵攻入了別處,都還好說。
可不管是蛤御門,還是建禮門,這一個個的用的都是漢字寫的。吳芳瑞想裝作看不到都沒法裝看不到,只能用這種掩耳盜鈴的辦法,叫人把這些字都遮住。
等他走了,倭人自然可以恢復。
然后談判之后,再正式去掉、刪改,這就可以了。
事后回朝之后,也能少一些麻煩,也可以作為一種功勞,讓皇帝記住他。
這些東西,在這個時代,就是這么重要。
昭仁知道這算是吳芳瑞給足了他顏面,不是直接毀了。當然,這顏面是為了讓他不自殺,而不是給活著的他的。
事已至此,昭仁笑道:“此掩耳盜鈴乎?”
吳芳瑞下意識地用著劉鈺的習慣,把雙手一攤,心道老子雖然學的是實學,可老子好說也是實打實考入武德宮的,《論語》還是會背的。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爾。”
昭仁知道自己在嘴上又輸了一籌,天下之內,才要守禮,看來大順是鐵了心要把日本納入天下的范圍之內了。
這要求過分,卻也是個折中的辦法,總比毀了強。
于是昭仁點頭同意,將在城墻上能夠看到的、在大順看來“僭越”的詞,都用紙遮住。
吳芳瑞也給足了昭仁顏面,沒有讓大順軍進入內城,里面終究還有女眷,總不好留下一些流傳市井的黃段子。
只要封鎖城墻和內城,不要進出就是。
吳芳瑞也不怕內城里的那些人翻了天,城外的京都所司代,也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舉動,但他也不怕。
若是京都所司代真的有種,調集大炮來攻,吳芳瑞心想自己舉火一燒,一鍋端了,然后撤走就是。
有大炮,死守或許守不住,但殺完人之后突圍出去,那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但這時候,誰敢帶兵朝里面開炮,將來只怕也要當司馬家的“成濟”。
在二條城暫時穩住了局面的土岐賴稔,確實很為難。
昭仁從御所派人出來,說要和大順展開談判,倒是沒說不準圍攻的事,但土岐賴稔也不想圍攻御所。
關鍵是這種事,不像是當年島原之亂時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發揮主觀能動性、在江戶的命令傳來之前就讓九州諸藩做好戰備一樣。
那件事,時候也得經過幕府追認,認定不是僭越。
攻打御所,這和當年阿部正次所要決定的區別,著實太大。
他是京都所司代,他派兵攻打御所,這是代表幕府的意志的,事后真的是很難處理。
之前昭仁對土岐賴稔說“君王死社稷”,土岐賴稔也是擔著巨大責任的,真要死了,他就只能切腹了。
可現在,昭仁從御所里派人出來說要親自和大順談判,這就讓他有些不知該怎么辦了。
幕府權大,可以逼迫天皇退位,但面上也得過得去。
當天皇,也得遵守幕府定下的基本的法。
《禁中并公家諸法度》,就是當天皇的基本的法度。
土岐賴稔既是做京都所司代,自是將《禁中并公家諸法度》背的爛熟,可這法度中,也沒說不準天皇和外國談判。
而且《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第一條,便是:天子諸蕓能之事、第一御學問也、不學則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有之也。《貞觀政要》明文也…
昭仁用《貞觀政要》里的渭水之盟,作為比喻,說自己去和大順談判的正當性。
既是《禁中并公家諸法度》的第一條,就是讓天皇好好學習,貞觀政要又是排在第一的書,那按照貞觀政要里的故事行事,自也在情理之中。
再說,天皇到底是否違背了法度,那是要看幕府的態度的。
反過來,幕府要是和外國談判,理論上也是應該匯報給天皇的。
對外談判,到底算公家事?還是武家事?這個也說不清楚。
現在攻入御所的大順軍,還在保持君子的形象,只是“邀請”昭仁去談判,并沒有明說要是敢進攻就放火把御所燒了、殺天皇的全家之類的要挾。
但有些要挾,是不用說的那么明白的。就之前大順軍在京都放火的嫻熟程度,土岐賴稔也知道,這些東西不用說,但就在那威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