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荷蘭人并沒有對此再說其余的話。
既沒有叫囂著這是對自由貿易的玷污,也沒有當即怒發沖冠表示荷蘭不能接受要派艦隊來。
荷蘭人又不傻。
相反,荷蘭人內心還有些小激動。
他們認為大順這邊是對荷蘭妥協了,因為剛才說起的天朝邊界,并未包括南洋。
南邊最多也就是一個越南。
雖然損失了日本的貿易,可對荷蘭而言,對華貿易和東南亞的重要性,是遠高于日本貿易的。
而且荷蘭現在也有求于大順,不只是貿易,還有南洋華人的問題。
對日一戰,大順海軍雖然荷蘭人依舊看不上眼,但其出動的噸位上,已經超過了荷蘭在東南亞所能調動的軍艦數量。
可能素質要差一些、經驗遠遠不如,但更可怕的是大順的陸軍。荷蘭人自認是打不過的,而且遠遠不如。
原本計劃著快刀斬亂麻,直接把巴達維亞因為蔗糖貿易出問題而“多余”的華人奴工屠掉了事,現在也不得不考慮大順的態度。
荷蘭人希望捏著日本貿易的事不放,從而讓大順官方出面,派人前往南洋,做“保人”,讓當地的華人信服荷蘭人只是將他們遷徙走,而不是要將他們在半途扔到海里去。
現在謠言已經很多了,原本就雪上加霜的蔗糖種植園經濟,伴隨著薩菲波斯的崩潰和大順對日開戰斷開了日荷貿易,更加的雪上加霜。
原本是荷蘭人希望壓榨華人,讓每一個華人都繳納人頭稅,從而增加收入。
后來則是默許高等華人,用荷蘭人嚇唬同胞,沒有居留證就要被荷蘭人抓去做苦役,從而迫使奴工接受極低的契約奴回報,降低蔗糖成本。荷蘭人即便低價強制收購,甘蔗園和糖廠依舊可以運營。
但今年出貨量驟減,甘蔗園一個個撐不住了。有些甘蔗園的園主不想養閑人,或是將那些同胞奴工扔出去自尋生路,或是主動前往荷蘭總督那報備希望荷蘭人把那些甘蔗園的奴工抓去服苦役。
可荷蘭人現在不敢。
一下子要承受這么多人,肯定要出亂子的。
抓十個八個的去服苦役、殺雞儆猴還行。一下子抓七八千、一兩萬,荷蘭人自己心里還是有數的,必要動亂。
這種情況下,再糾結日本貿易是不明智的。可以日后再想辦法,也可以日后悄悄走私或者私下和日本接觸,但當務之急是大順趕緊派人去當“保人”。
大順又不要那些人,不準荷蘭人把他們送回福建。荷蘭人覺得自己現在簡直坐在一個火藥桶上,而且隨著之前那個白癡一般的船長扣押瑞典船強行檢查、導致南洋華人看到大順也有遠航大艦之后,這個火藥桶可比以前更烈。
現在大順說的天朝邊界,暫時不包括南洋,荷蘭人覺得這是一個好現象。
至少,雙方還有談判的機會。
于是,荷蘭人在問完這個問題之后,說道:“荷蘭國會遵守天朝的一切法令和規定,尊重天朝的邊界論。并且絕對不會傳教。我們認可中國的道德是最適合天朝的。”
荷蘭人率先表態,劉鈺也不驚訝。為了和日本貿易,荷蘭都編造過“我們在阿姆斯特丹燒圣母像”的故事,貿易大于一切。
荷蘭先點頭同意,其余各國使節也就不得不同意,而且是全盤同意。
否則那就等于是主動讓出中國,讓荷蘭東印度公司壟斷全部的對華貿易。
法國雖然是天主教國家,雖然在內部打擊異端,甚至嚴禁新教徒去往殖民地,在殖民地也搞改土歸流的教化不得他信,他中法之間既已結盟,又牽扯到瑞典對俄開戰一事,法國根本不在意。
俄國雖然不走海上貿易,但國家收入的很大一部分來自于毛皮、大黃官營炒作——大黃在歐洲的神奇療效,歷史上就是俄國人炒作起來的。
而且雙方界約未定,剛剛打過元氣大傷的俄土戰爭,瑞典又在醞釀進攻。勘察加的海象皮,還要借道黑龍江水運,大順是無求于俄國,俄國卻有求于大順。
英國人雖然盼著荷蘭和大順鬧僵,但顯然荷蘭人沒有那么傻,相反日本貿易受損的荷蘭居然還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的,英國人悔恨自己沒有搶先,當然也不會反對。
這個時機捏的確實很準,換個時間段,讓他們承認中國的勢力范圍容易,可要讓他們承認《圣經》不是天地間唯一的法則,估計很玄。
在各國使節都同意大順這邊的說法后,很快就有官員捧來了幾份條約。
與各國的條約,都是一式兩份,看來早就已經擬定好了。
劉鈺掃了一眼條約的內容,無非就是讓各國承認天朝的邊界,同時也承認齊國公的那一套“天理不普適論”。
前者容易理解。
后者則是為大順的禁教,找了一個理論基礎。對內是為了防止有人故意借著禁教,將實學和宗教混淆;對外,則是預留出了天朝將來的邊界拓展,以及制造一份書面文件,迫使西洋各國承認《圣經》不具備普適性。
因為…這條約,是要印皇帝的玉璽。
外交對等原則下,對面的印章也必須得是國王印,而不能說是外交官私自印了了事,將來讓外交官背鍋即可。
事已至此,“上帝”在這一刻,只能靠邊站。
李淦自己也掃了一眼條約,又將目光轉向群臣,看著群臣多有心中不服的、多有難以理解的,甚至也有覺得天朝亡了的,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心想朕之用心,你們如何能懂?你們以為朕反名教?其實朕之用心,才是真正為了名教長存!
若大義制度為天下最優,唯有一路領先方可。一旦不領先,所遭的反噬也就極大。
古人云:物極必反。你們如何能懂其中道理?
朕觀西洋諸國,皆后起之輩,然其富庶亦不下天朝,實學手段亦強。
今日說名教道德,普適天下,是為真理。明日若不如人,那便是人人皆反名教,人人以為名教全錯。
而若說各處的人不同、環境不同,便適合于不同的道德、法度、制度。將來縱西洋強勢,亦可言:大順自有國情在此,西洋之強,用之于順,則如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未必有用。
亦或者…李淦不免想到外交部翻譯的一些西洋典籍,其中反帝反禮法之論多有,且多能蠱惑人心。
這些東西,可比在閩粵等地搞出殉教的天主教要可怕的多、嚴重的多。
劉鈺并不知道李淦的出發點是這個。
是真正開眼看世界之后,看到了西洋學問里一些對皇權有極大威脅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不但可以自圓其說還頗能蠱惑百姓。
除此之外,李淦還看到了大順的一個特殊的危機。
這個危機,就是大順放棄朱子學,當初扶植更為激進、霸道更重的永嘉永康之學所引起的。
朱子學是,我可以弱,但天理和強弱無關。
而正如大順的大儒在明末大亂中的反思,評價永嘉永康學派道:“使文毅之學行,雖不免雜霸,而三代蒼生或少有幸,不幸宋、陸并行,交代興衰,遂使學術如此,世道如此。”
陳亮死后的謚號是文毅,永嘉永康學派的一處理論,便是“義理要通過功利來體現”。
本意并不是說,你的道理是不是對的,要看你強不強、富不富,否則就是空談。
但義理一旦不和功利對立,很容易被歪曲成上訴的說法。
正是這一套東西,也就導致了李淦看到了大順的一個特有的危機。
如果,放棄了朱子學的空談義理,空對空,而講實績。那么,如果你不夠富、不夠強、是不是也就意味著義理本身錯了?
一旦義理和功利實績綁定在一起,那么義理本身就不再是不可觸摸的神圣空談。
在之前,這個理論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只要中華統一,那就是天朝,所以義理神圣,不會受到任何的挑戰。我為天下最強,所以我的道理是對的,為什么呢,因為我說我之所以強是因為我的道理。
這是個死循環,只要最強,這個死循環就能無限循環。
但現在,世界的范圍擴大了,西洋人來了,義理本身已經受到了潛在的威脅。
擺在李淦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么,復奉祀侯為衍圣公、請回理學、廢棄功利永嘉永康學派、將儒家改造成儒哈比,誰改革誰就是奸賊、數典忘祖,閉關繼續維持天朝上國的概念。義理全都空談,和功利沒有任何聯系,哪怕被人打成屎,也不是義理有問題,蠻夷再強大那也是蠻夷。
要么,就只能想另外的辦法。
在劉鈺暴打了日本、殺雞儆猴之后,李淦權衡之下,最終沒有選擇復奉祀侯為衍圣公、請回理學。
而是選擇了這么一條允許容錯的理論。
哪怕將來暫時落后了,不是圣人之學以及配套的禮法制度出了問題。西洋的制度理念只適用于西洋,放到這必定水土不服,我大順自有國情在此。
就像是唐宋時候,儒學面對佛教的沖擊,不得不搞出了理學的宇宙觀,終于站穩了腳跟打敗了佛教,再也沒有出現唐時逼得韓愈上《諫迎佛骨》的狀況。
而現在,面對新的沖擊,在放棄了以耶補儒之后,只有在沖擊中找到別的辦法繼續維系。
普遍適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天朝一整套的文化、道德、制度、理論,在義理和功利不互斥的官方意識形態下,不可敗、只能勝,甚至不能落后。一旦落后,不只是藩屬質疑天朝,更是體系全面崩塌。
只是,放眼四周,李淦心中也多無奈。
像劉鈺這種人,根本對名教毫無理解,純粹的霸道功利。
像忠臣那種人,只對名教理解頗深,對外面的東西看都不看。
以至于弄到現在,自己搞出這一套東西,明明是為了保名教的,結果深諳名教的反對,反倒以為他這個做皇帝的向著劉鈺這一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