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日本有雄心野心甚至復仇之心,就怕日本躺平等死。
真要是躺平等死,來混不吝的手段,強化《節儉令》、強化禁民間戴金銀、嚴令武士要安貧樂道不要穿絲用瓷,繼續用舊有的統治方法來繼續統治,深化社會死氣,那大順這邊就只能再打一遍。
但只要不躺平等死,就繞不過一個問題。
就劉鈺去江戶送地瓜之前,連削弱諸藩的參覲交代都停了的財政情況,真就是除了當買辦之外,再沒有別的來錢方法。
腐朽的滿清可以搞十三行,壟斷對歐洲的出口貿易,頂著火繩燧發的半代代差,從巴爾喀什湖打到尼泊爾再到緬甸。不是所謂武德充沛,唯能氪金、且幾十年能氪得起十一二億兩而已。
日本可沒有能大宗出口的東西。八十年前短暫的瓷器雄起,不過是因為明末大亂,歐洲人在中原拿不到貨,恰好豐臣秀吉在朝鮮戰場上搶了一些瓷器工匠。
既不能靠出口掙錢,那就只能選擇靠進口掙錢。
劉鈺好心好意地給了百分之六的關稅,可不是大發善心,而是讓幕府有動力擴大進口。反正穿得起絲綢的,也不差這百分之六的稅。等著日后機器紡織業發展起來了,需要擴大日本百姓市場的時候,再打一頓要求降關稅就是了。
德川吉宗就知道劉鈺沒安好心,看劉鈺寫的“豈不美哉”,心道金銀這么無用,你怎么像是蒼蠅見了血似的?你大順怎么不把金銀都送人,豈不美哉?
但現在也正是前有狼、后有虎。
就劉鈺這副一臉求財的模樣,德川吉宗確信劉鈺還有半句話沒說。
幕府要是搞節儉令,那大順就可以換個幕府,大順自己搞征服可能有點麻煩,武士怕被四民平等、取消特權,一定會拼死抵抗;但從伊達氏到毛利氏再到鍋島氏,扶植一個新幕府難度還是不大的,滿打滿算三四萬有大規模野戰能力的旗本,打一場萩城之戰規模的野戰,德川幕府自己就會崩解。
不改吧,慢慢等死。
改吧,好像劉鈺給出的辦法,真的是唯一可行的。前提是幕府仍舊統治,要不然辦法倒是挺多的,不止這一個。
德川吉宗已經吃過甘薯救荒和鑄幣改革的大虧了,現在真的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細細琢磨了一下劉鈺給出的思路,好像也的確是可以實現的。
如果每年的關稅、特許專營、硫磺銅料專賣等,能給幕府新增三四百萬兩的收入,確實可以養得起一支一兩萬 人的正兵之外的奇兵、也可以在德川直轄領的核心地區開辦一些學堂。
別的選擇都不現實,不管是英國還是荷蘭,此時還沒有展示出足以讓日本震驚的實力,而且在這么多年的鎖國慣性之下,只能學西洋之器,絕對不可能學西洋之道。
漢學在日本本就有很廣泛的基礎,作為中華文化圈的亞文化和衍生文化,上上下下儒生并不缺。而且基本上也跟得上時代的主流,大順這邊全面反思朱子學、日本這邊也開始出現了古儒一系。
不過,這件事對整個日本、整個德川幕府的統治而言,卻也有一些讓德川吉宗猶疑不決的地方。
“劉君為中華之人,卻不懂儒家大義,亦不知名教之德。”
“宋時,蘇子言: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不在乎富與貧。”
“貴國之大儒顧炎武,亦曾有著作流傳長崎。以其所言,以為宋之亡天下,實亡于王荊公變法。若如青苗法等害民之法,其害于百姓者,可以一日而更。”
“然荊公變法后,人心趨利而忘義,這正是宋亡天下的根本。這不像是害民的青苗法,知道有害可以一日廢除。這種趨利忘義、結黨言利的風氣,為禍百年而不知。”
“《小雅·角弓》言: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猴子爬樹不用教,自己就會爬。可王荊公動輒談錢、談利,這卻是在教天下的‘猴子’爬樹,讓天下士、民,都趨利忘義。”
“劉君既叫我于日本廣播朱子之學,卻又叫我鼓勵奢靡消費;叫我辦學求賢而獎儒生,卻又叫我不準武士安貧樂道。這何異于南轅而北轍?”
“幕府求利,這難道不是讓日本的風氣‘教猱升木’嗎?若不成,日本之風氣為之一變…屆時便無有退路。”
“若不行之法術,不成,還可以退回武家法度;行此法術,風氣一變,退而不能。”
“劉君這是刨根之術,唯可進,而不得退。”
劉鈺看罷,盯著那句“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心道你自己信嗎?
無非是擔心事情不成,武家制度崩潰,又沒有完成統一削藩的大業,以至于退路都沒有了。
這就是標準的干大事而惜身,老琢磨著留退路,可現在不是你想退就能退、想不往前走就不往前走的。
真要是大搞節儉令之類,收拾完南洋的荷蘭人,一看日本這邊的貿易量沒有巨額增長,肯定還得再打一頓,那時候 可就沒有這么客氣了。這又何必呢?
不搞節儉令,不用行政手段控制貿易量,那武家制度必然崩解。
心道反正由著你折騰,真想折騰,不折騰個幾十年,兩三代人,是折騰不明白的。兩三代人之后,時代早就變了,到時候大順的工業,就巴不得去掉武士階層,有個更廣闊的日本底層市場。
日本既不像印度只是個地理名詞,至今還沒有早期的民族意識;又不像印度氣候適宜耕地眾多,是大順周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棉花、靛藍的原材料基地。資源也缺乏的很,這就不適合作為一個原材料基地,搞正統殖民統治。
這時候見德川吉宗還在琢磨著退路,劉鈺也直接亮出了獠牙。
“此事,不在于將軍,而在于天朝不允許將軍往后退。將軍若想留退路,天朝的貨物如何賣的多?那這一仗不就白打了嗎?難道將軍真的想讓天朝再打一次,或者扶植一個新的、更喜歡拿關稅和專營貿易之利的幕府將軍?亦或是想著各藩自由與天朝貿易?”
咄咄逼人的筆鋒之后,是江戶海面上的巨艦大炮。面對這樣的屈辱,四周并無外人,德川吉宗知道大順不可能允許他還有退路,只好詢問密約的內容。
即,幕府到底要答應大順什么條件,大順才能保證德川一族的統治,保證日后德川削藩時候大順不會反對。
這些不可能明寫在條約的內容,也正是劉鈺這一次同意和德川吉宗見面的理由,他可不是來和德川吉宗辯經、談國家之所以存亡到底在強弱還是道德的。
密約的條款,也沒有多復雜。
先是大順這邊出人,在五處商埠處,協助日本國辦理海關,檢查關稅。
明確關稅之后,上岸且繳納了關稅的貨物,沿途不得再加任何的稅種、厘金等等類似的東西。
大順為幕府提供一批火器和幾艘軍艦,當然是花錢買的。作為回報,幕府要出人,協同大順的官方人員一起,完成日本國國土的勘探和繪圖,以示服從。
幕府不得出臺節儉令之類的條款,也不得禁止商人前往開埠地貿易,更不得硬性規定商人所用的貨幣種類。
是元文錢、還是享保錢,亦或是更早的金銀錢,大順這邊的商人,會和日本上古商定兌換數量和含金銀比例。
幕府也不得禁止大順海商和日本國的金銀兌換商人進行交易,幕府不得硬性規定金銀兌換比,一切由雙方商賈進行協商。
在涉及到大順商人在日本犯罪的問題時,由大順駐派長崎等地 的辦事人員,會和幕府的商埠奉行,一同辦理。
幕府不得私自與西洋諸國進行外交活動,一切與天朝體系之外國家的交流活動,必要匯報京城,由京城出面進行交流。
幕府有義務維系鎖國體制,除五處開埠地之外,如有各國商船私自前來貿易,盡數擊沉、捕獲。
如朝鮮、安南等國的船只,“漂流”到了日本,應盡快送往長崎,由大順這邊將其護送回國。漂流至日本的船只貨物,可歸幕府所有,若朝鮮國對此有疑問,由大順朝廷出面協調。
稻米、小麥等糧食,不管是出口還是進口,關稅應該全免。兩國應互通有無,以利百姓之無饑。
為低調處置薩摩藩,以及監視薩摩藩日后不再侵琉球,大順要在薩摩用一塊地,天朝駐扎一支軍隊。地錢由大順出,由幕府出面,調換轉封為幕府直轄,再借給大順,只是沒必要傳的沸沸揚揚。
大體上就是這么幾條,總結起來無非就是金銀套利、朝貢藩屬無主權、關稅貨物下船不增稅、禁止“殖民地”之間繞開宗主國私自貿易,以及卡在薩摩藩和琉球之間,監視西洋人來日本的必經之路。
因為貿易順差,美洲、歐洲、和日本的白銀大量地涌入中國,所以導致中國的金銀兌換價從二三十年開始逐漸下跌。而日本因為白銀外流、黃金產量不低,都使得金銀兌換比值很高,使得大順的海商完全可以靠金銀差價,數年之內把日本的金銀價榨到大順同等水平。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而是涉及到上千萬兩白銀的大利潤,換言之十萬噸噸位的海軍,自是要仔細和德川吉宗談清楚的。
日本有奇葩的關東用金、關西用銀的貨幣習慣。東部慣用金,最先感受到沖擊的,肯定是德川氏直轄的領地,這事兒要不說明白,一年之內德川氏肯定要嘀咕。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