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算盤打得響,可也真的抓準了大順的死穴。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連貓狗虎豹都知道,做首領的,在有外敵入侵的時候要挺身而出,趕走外敵,何況于人?
既想在這個天下已經變大的時代,繼續當天朝,就得做好和天下之外的勢力全面沖突的心態準備。
捏著這個死穴,而且似乎“天下有變”是日本唯一的機會了,德川吉宗便做了兩手準備。
一邊和荷蘭人周旋,讓青木昆陽等儒生繼續學習荷蘭語,盡快編纂出來荷蘭語和日語的翻譯手冊,為將來與荷蘭合作打下基礎,同時表達自己對荷蘭人的態度。
一邊又叫人翻出來新井白石書寫的《西洋紀聞》和《采覽異言》,準備大規模刊行,要做好將“技術”和“文化”切割的輿論改動。
新井白石全面否定西洋的道德、文化、宗教的同時,卻認可剝離了道德和文化屬性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技術。
日本人向來自視甚高,哪怕白江口水戰之后,唐朝的熊津都督府派人去日本的時候,日本內部也是稱天皇的。
之前是做“東西各自稱華”的打算,自己玩小朝貢體系,對“華夷之辯”向來很重視。早些年的《大寶令》上就明確說過,對內的詔書也以天皇為號;在有“華夷之別”場合的時候,要自稱皇帝。
如今被真天朝一巴掌打過來,也算是徹底扔掉了“日出天子”的包袱和幻想,自己沒資格談華夷之辯了,也算是有了條件正視技術上的差距和西洋學問的優秀之處。
破窗效應之下,天皇都被俘了,還有什么不能做改變的呢?
新井白石搞“否定道德文化道德、承認技藝”,和大順這邊搞“西學實學分野”,幾乎是腳前腳后。
只是日本這邊鎖國可比大順嚴重的多,而且荷蘭人一直試圖壟斷對日貿易而杜絕西洋諸國插手,至今國內連個真正懂荷蘭文書面寫作技巧的儒生都找不到。
而大順這邊之前一直沒有禁教,加之從開國之后就實行的邊緣人實學良家子制,使得看似腳前腳后在上層有了認知,但在基礎上的差距已經拉的太大。
大順可以隨便從良家子里找出一堆學過幾何原本的年輕人,而徐光啟的書在日本因為徐光啟是教徒的緣故,直到前幾年才解禁。
德川吉宗自是看不到大順這邊開國近百年積累下的厚積薄發。
只覺得學南蠻技術好像挺容易的,至少學火器也就是買槍買炮稍后仿造的問題。
但他對劉鈺有心理陰影,即便劉鈺大大方方地表示可以賣給幕府槍炮甚至戰列艦,德川吉宗卻相信必有后招。
他與荷蘭人說不能讓唐人壟斷,雖然是忽悠荷蘭人為了釣出荷蘭人的貪婪,卻也是他的心里話。
當幾天后大順第一艘實戰主力艦靠近大阪的時候,德川吉宗遠眺著巨大的艦身和高如樓房的炮倉甲板,更加堅定了自己引入“蘭學”、分野文化道德和技術的想法。
以日本的工匠,閉門造車,無論如何也造不出這樣的戰艦。當年能給伊達政宗造蓋倫的那群工匠,早死光了。
他知道荷蘭人應該會有這樣的戰艦,卻還是故意叫人詢問了一下跟隨前來的荷蘭商館館長。
“唐國人的軍艦如此強大,是不可以戰勝的啊。荷蘭國有這樣強大的軍艦嗎?”
荷蘭商館館長心頭有些不屑,卻還是很恭敬地回道:“將軍殿下,六十年前,我國的七省號,就比這個更大、炮更多了。將軍要知道,六十年前,我們還在用火繩槍呢,而現在都已是燧石槍了。”
荷蘭商館館長想要悄悄給德川吉宗灌輸一種想法,外面的世界是變化的,六十年就可能天翻地覆。
而日本這六十年毫無變化,六十年前的武士如果現在復活,不管是當兵還是生活,都會發現孫子的生活不過是爺爺輩生活的重復。
德川吉宗又問道:“這樣的軍艦,日本是可以建造的嗎?”
荷蘭館長心中一喜,荷蘭人既不缺技術,也不缺人才,唯獨缺的是錢而已。各省各自為政,現在連個聯合執政官都沒有,只要日本肯出錢,荷蘭人當然愿意幫忙。
在大阪外海飄著的大順的軍艦,也讓荷蘭人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力。
雖然現在還不確定大順將來的戰略方向是會向北還是向南,可若能扶植一個能夠牽制大順精力的國家,荷蘭人是很樂意的。畢竟當過短暫的世界強國,也搞了這么多年殖民地政策了,這點眼界還是有的。
反正日本人出錢,而且荷蘭人印象里日本有的是金銀。
“將軍殿下,既然中國人可以建造,貴國為什么不能建造呢?如果您有需要,東印度公司是樂于幫忙的。”
“荷蘭國支持日本國擁有自己的新式軍隊和戰艦,這是一個國家得以立足世界的基礎。”
這一次雖然沒幫日本,但之前的經驗告訴荷蘭人,幫日本好處極多。就像島原天主教起義,荷蘭人派了軍艦支持鎮壓,獲得了日后歐洲對日貿易的壟斷權地位,而這個地位,使得現金流極度緊張的巴達維亞可以勉強支撐。
至于大順那邊的態度,這邊的商館館長還沒有得到中荷談判的消息,他只能用自己敏銳的嗅覺來做出決定。
畢竟這種事不是花錢買東西、也不是花錢送禮,不須要東印度公司的審查和麻煩的報告審核。
先談下來可能,日后幫還是不幫主動權在荷蘭這邊;而如果一開始就直接拒絕,將來就算想扶持日本也沒有了機會。
中日之間若能保持競爭和爭端,至少可以保證大順沒有余力下南洋。南洋各地的華人數量,已經讓荷蘭人相當擔心了。
荷蘭人既然不想也沒膽量和大順開戰,也就只能選擇扶植一個牽制了,這符合荷蘭的利益:花最少的錢,達成戰略目的,對商業立國的荷蘭而言是一種既定思維方式。
荷蘭人盼著德川吉宗的回答,可德川吉宗只是問了這句話,得到回答之后,也沒有再繼續深問,而是望向了遠處。
大阪很多的百姓都涌到海邊,去看看那支前一陣把大阪嚇得人心惶惶的軍隊。相較于遙遠的海外,中華亦算是大阪百姓最熟悉的一個國家了,哪怕這個國家什么樣都是模糊的。
只是現在這種和日本商人和水軍完全不一樣的大船,讓大阪的百姓有些暈。
他們想象中的中國,應該和他們平日的生活差不多,但現在看到這支艦隊卻沒有產生任何一絲的熟悉感,反倒是粉碎了他們心中幻想出來的中華的模樣。
鎖過之后,大阪已經再也沒有出現過外國的船只了。而第一次來到大阪的外國船只,卻是這副仿佛人看猩猩一樣的異樣感,能知道那是船,卻實在沒想過船長這番模樣。
亂哄哄的人群聚集著,遠處靠港的小船走下了一些穿著便服的工兵。他們沒有穿軍服、也沒有帶武器,該要的利益都要到手了,這時候沒必要節外生枝再去打臉。
海商們也在港口處查看,勘定將來開埠的地點,和租借地,以及勘定檢地石高日后按年給租金。
更遠處默默看著這一切的德川吉宗問了荷蘭人最后一個問題,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展示出的魚餌和誘惑。
“兵庫津開埠貿易,別處也開埠了。這幾處地點,唐人選的怎么樣?是適合貿易的地方嗎?”
荷蘭人心想,中國人做到了荷蘭人夢寐以求卻一直沒有機會做到的事,這幾處選址,都是當年荷蘭人一直想要開展貿易的地方。
只是現在荷蘭人心里也很矛盾。
不說大順的壞話吧,感覺不舒服。
就算將來日本同意荷蘭人也能在這五處口岸經商,中荷之間肯定是競爭關系。
雖然荷蘭人一直覺得大順這邊挺傻的,放任荷蘭人把大順的生絲轉手買到日本,明明稍加管控就能壟斷對日貿易,卻根本不管。
但估計也不能一直傻下去,現在看來像是睡醒了,日后的競爭肯定會存在的。
可若是說大順的壞話,也不好。
不管過程如何,結果終究是日本開埠了。
總不能精神分裂一般,一邊想著趁著開埠擴大貿易、一邊又大談開埠貿易的壞處。
再怎么樣,也找不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荷蘭貿易,好!中國貿易,不好!
無論是文化親近、禁教態度、國人觀感、貨物商品契合上,荷蘭人都找不出開埠貿易好、但和中國貿易不好的理由。
沉吟一陣,荷蘭人只好搬出來了“祖訓”。
“將軍殿下,當年家康公為將軍時,我國和英國人都在平戶建有商館。平戶商館之下,是四大分館。”
“大阪分館、江戶分館、對馬分館和長崎分館。”
“家康公甚至允許我們在京都、伏見、大津;以及江戶的駿河、浦賀、三崎等各處開辦代理店。”
“到秀忠公的時候,嚴令只能在平戶交易,關閉了各處的分店。當時我們也曾希望委托平戶的松浦隆信大人,希望平戶的商人幫著把貨物帶到別處。可是因為松浦隆信大人尊重幕府的法令,嚴令禁止。”
“現在看來,中國人只是想要正常的貿易,他們也很尊重幕府,選擇的地點很適合貿易。也沒有選擇在江戶附近的浦賀等地開埠。”
“這種貿易,互通有無,對日本是有利的。如果中國也像之前的明帝國一樣閉關的話,又怎么會造出這樣的戰艦呢?”
“將軍殿下反感天主教,我們荷蘭人也不是天主教徒,中國人也在禁教。我想,在禁教的問題上,將軍殿下可以絕對的放心。如果開埠之后,西班牙的傳教士想要靠近,我們荷蘭國可以保證,絕對會把西班牙人的船擊沉。”
“當年的平山常陳事件,以及島原平叛,已經證明了我們荷蘭人是絕對反天主教的。”
“我國也一直尊重幕府的種種法令,自從上次用公元紀年被訓斥后,我們的商館都在用貴國的年號紀年。我們也從未偷渡過任何一個傳教士,而貴國自己的商人還常有偷載傳教士的。”
“將軍殿下,請你一定要考慮我們的請求。我們也不會如同中國那般無禮提出租借的條件,只是希望能夠和他們一樣在開埠處售賣貨物即可。”
權衡之后,荷蘭人沒有在這件事上詆毀大順,終究考慮到還有一絲利益均沾的希望,這時候不能說開埠是壞事,只能說是好事。
而且這時候還把早已化成灰的德川家康搬了出來,說德川家康的時候他們可以去江戶、大阪開分店。既然東方人尊重祖宗,搬出德川家康,無非也就是想說那時候可以到處開商館的政策是對的,之后的政策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