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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半殖民地

  松平輝貞還在考慮三十余條條件中的陷阱,這便是根本想錯了方向。

  真正的陷阱藏在好處里,卻從被迫達成的條件里去找,謂之南轅北轍,亦不為過。

  于是想了許久,除了金銀外流之類的明擺著的壞事,便再也想不出來了。

  戰敗已成定局,條約必要簽訂,劉鈺說了半天,松平輝貞也聽到了“朝中渴望戰功之輩比比皆是”之類的話,也知道這種戰損比會讓大順這邊更加熱衷戰爭。

  再想想其中的諸多條件,唯一能想到把大順拉入不利局面的,似乎也只有一個禁絕除大順以外諸國貿易一事。

  除了朝鮮、安南等寥寥數國,也就還剩下一個荷蘭。

  念及到來之前德川吉宗的幾項囑托,遂問道:“劉君既說南蠻人野心勃勃,于日本鎖國一事,如何看待?”

  “鎖國一事,我是支持的。不但支持,而且若為藩屬,我可保證,如再有葡萄牙人攻平戶這樣的事發生,天朝是不會不管的。”聽到鎖國二字,劉鈺頓時就來了精神。

  這就像是英國的《航海條例》,不允許外國船前往自己的殖民地進行貿易。日本此時不是大順的殖民地,而且人口眾多、港口遍布,可不是如同北美殖民地那么好管的。

  這和必須要日本配合,才能搞壟斷權的貿易公司,是一回事。

  缺了日本的配合,大順漫長的海岸線和走私途徑,是既搞不出壟斷的貿易公司、也搞不出“殖民地“鎖國支持《航海條例》的。

  也所以劉鈺絕對支持幕府,支持幕府保持對日本的控制,而幕府為了自己的統治,也會必然繼續鎖國。

  “于我所知,三浦按針死后,英國商館不久便關閉了。所剩下的,也只是荷蘭人在長崎的貿易。荷蘭人的貿易貨物,我亦有所知曉。大頭還是生絲,剩余的香料、蔗糖種種,天朝自可替代。”

  “若有西洋諸國有迫近貿易之舉,天朝自會主持公道。日本國自有制度在此,我亦知之。”

  “天朝所求,無非是怕日本誤入歧途,乃至數典忘祖,或切支丹教橫行;或勾連西洋諸國。”

  “諸位可想想,仗打成這樣,天朝的條件難道還不夠優厚嗎?難道還不足以展現天朝的仁德和所求的大義嗎?”

  “蝦夷地,荒無人煙,北有羅剎國日近,只靠日本,豈能守住?”

  “至于對馬、隱歧,皆小島也。隱歧石高5000,對馬若不算貿易石高也就15000。”

“我早已在賠款中  折了價的。若不然,天子一怒,真要占據九州島、長州藩,難道是很難的事情嗎?”

  “說實在的,我豈不知佐渡有金山?又孤懸海外,于島嶼之上,我卻不取,這難道還不算誠意嗎?”

  再度威脅了一番,松平輝貞默然。

  佐渡的金山如今年產還有幾百斤,也確確實實在島上,日本又沒有海軍,根本守不住。劉鈺既知道,卻又不割,確確實實誠意十足。

  遂又問道:“那如開埠,又如何算?”

  “可效長崎之唐人町。只是租用,以地畝石高來算,每年支付幕府租借之費用。天朝商賈可在各處唐人町建造倉庫、房屋等。在唐人町之外,亦可交易。天朝商人亦會遵守日本之律法,不會隨意走動他處。至于若有信從切支丹教者,本朝亦禁教、日本亦禁教,可一并處置。各色貨物,可定下違禁物,亦不得上岸。”

  大順是沒有傳教需求的,或者說能傳的“教”,早在遣唐使時代就已經開始,現在基本傳完了。

  劉鈺提出的要求,也就相對較低。反正幾處敏感地區的海岸線圖,已經畫的差不多了,日后可以找機會出人“幫”日本繪制全日本的帶經緯度的地圖。

  通商口岸,說是類似于長崎的唐人町,卻又不一樣。在唐人町,是被嚴密監視的;而現在,唐人町則是華商可以建造倉庫住房,隨意出入,去外面售賣貨物。

  松平輝貞既是幕府這邊的代表,劉鈺索性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

  “我所選取的幾處開埠之地,幕府可收歸直轄,而所占之地轉封他處。西海道,可于長崎;南海道,可于土佐;山陰之道,可于米子或松江城;山陽道,可取大阪以西之神戶。若覺不妥,亦可取和歌山。此為四處。”

  “幕府可設置海關,按照約定的關稅,收取關稅以為幕府之財政。”

  “一則,天朝希望日本國穩定,而不愿因此分崩離析,戰亂頻繁。故而幕府直轄,亦可控制貨物買賣,以免各藩私自購買槍炮之類。”

  “二則,治國理政,無錢不行。這些關稅盡歸幕府,亦可推廣圣人之言,傳仁義之道。或曰: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何以尚禮義?則修筑圣堂、學以儒學。”

  “至于最后一處,就在仙臺。為何要選這里,也是為日本國著想。”

“日本國多災荒,若再有災荒之年,鯨海之糧,亦可入仙臺。本就有‘江戶之米、半出仙臺’之言。仙臺一處,距離本朝江南又遠,無甚售賣之物。不  過糧食而已。若日本國米賤,販賣無利,加之關稅,實在不用擔心因為開此港,以致米賤而傷武士之利;若日本國米極貴,方才有利,輸入米麥,亦可緩解日本之饑荒。此一處,幕府就不必直轄了,不然仙臺藩又轉封何處?”

  雖然總覺得劉鈺的條件,包藏禍心。可松平輝貞聽了這幾個條件,又覺得好像劉鈺說的像是真的,好像大順真的只是出于仁德大義,而且也是支持幕府穩定的。

  有那么一瞬間,松平輝貞甚至懷疑,劉鈺攻日,是不是出于君命;而談判之時,還有那么一絲與將軍的交情在里面?

  這個開埠的條件,在松平輝貞看來,不得不說是極好了。

  長崎本就是對外港口,幕府直轄;土佐已經徹底亂套了,幕府的勢力也能深入;和歌山或者神戶,這只是靠近大阪,卻不靠近江戶。神戶是幕府直轄地,和歌山是德川吉宗的出生地本家。米子不大,而且現在也不過是小地方,轉封亦無問題。

  反正肯定是要開埠的,金銀肯定是要流失的,大順能夠選這幾處地方,可謂是相當照顧幕府的情緒了。

  至于仙臺,正常商人不會舍近求遠。似乎也真如劉鈺所言,能售賣的,也就是蝦夷的俵物、鯨海的糧食等,亦無不可。

  只是,他并不知道大順這邊的打算。

  前四處只是為了方面貿易公司出貨,榨取日本最后的那點金銀。但開放仙臺,實際上是準備和仙臺藩勾結勾結,真的準備賣糧食的。

  劉鈺考慮過大順周邊的種種情況,東南亞方向的移民,只能是“逼得百姓不得不出海謀生”,就大順的組織能力,搞官方移民,上下過手貪腐成風,強制移民,非要搞得沿海震動、起義連連不可。

  而鯨海周邊的移民,也只能是半官方、半民間的模式,盡可能地動用民間資本的力量。

  鯨海周邊這破地方,有個朝鮮伸出去,海運不便,種出來糧食也賣不出去。

  就像是西域移民漸漸成功后,西域的糧價就是全國最低的一樣的道理。鯨海比西域還偏僻,造一大堆自給自足的富裕自耕農是沒問題的,可想要搞那種“大戶出資、貧戶出力”的模式,盡可能用民間的錢搞移民墾殖,就得琢磨著鯨海的糧食商品化。

  這里不是遼東,而是被朝鮮半島擋住了海運便捷的鯨海。商品化市場的方向也只能盯著朝鮮和日本。

  有利可圖、糧食不只是存在家里喂豬、釀酒,才能促進出現第一批農業資本家,而不是坐地收租把土地拆成小塊租賃的地主。

  北海道因為有對馬暖流經過的因素,氣候條件不知道比同緯度的海參崴、興凱湖等,高到哪里去了。

  不斷向北逃亡的朝鮮人已經可以種植耐寒的稻米,北海道也可以種植小麥,而且地廣人稀,氣候適宜。

  又不像現在的黑龍江沿岸一樣草很一米多深、沼澤遍布,是鯨海周邊最為適合發展大規模農業和養殖業的地方。

  日本的人口還會不斷增長,伴隨著開埠導致的封建經濟逐漸解體,糧價會越來越高的。

  仙臺自己有銅礦,還能鑄錢,而且還有大量的商人經營糧食產業,每年江戶的非武士人口吃的大米,半數來自仙臺。

  能獲得利潤,才能促使金銀往北海道投資,然后才能民間組織招募人口墾殖移民。

  這亦算是百年大計了,鯨海周邊能有個百十萬人口,就像圈地的繩子一樣先把外邊圈起來,日后不管是誰都搶不走東北了。

  與之配套的,便是朝鮮開放平壤到元山的陸上通道,從而保證黃淮地區的大量人口,可以通過海運的方式北上謀生。

  以淮河為線,淮河以北多余的人口,或是去西域、或是墾蒙、或是去鯨海。

  長江以南的大量人口,或是被逼著破產下南洋、墾臺灣,亦或是走入城市做工、紡織、運輸。

  日本不是美洲,沒有空余的土地可以搞移民、搞農場、搞種植園;日本也不是印度,氣候不適合種棉花、黃麻,靛青,做原材料產地;日本也不是西域,沒有成熟的封建社會組織,而是有武士有封地,真要占領的話等于和幾十萬武士死斗。

  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時日本之民,不是那些整天啃蘿卜的百姓,而是幾十萬統治階級的武士。

  他們既是日本身上解不開的鎖鏈,也是大順商人能賣貨的、可愛的消費者。

  考慮到日本有消費能力的階層,劉鈺也就沒有在賠款問題上,對日本壓榨的太狠。

  西洋人現有的那一套殖民體系,對日本并不適用,窮酸一個,就算把人都榨成油,也拿不出靠著幾百年生絲茶葉貿易積累的幾億兩白銀;幫著日本完成土改,滅絕武士階層,增加日本百姓的購買力,做一個大市場,大順也沒這本事,自己家的事還整不明白呢。

  細水長流。

  金山也好、銀山也罷,早晚都是要花出去的。大順朝廷拿的太多,商人日后賺的就少。給幕府留點金銀,亦要發還武士,最終壯大的還是大順這邊的工商業。

  三五第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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