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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白馬是馬

  三章約法一出,躲在棧原城的宗義如就明白了,對馬和自己再也沒有關系了。

  和中原王朝的內戰不同,日本是農兵分離的。

  當兵的都是武士,武士是有自己俸祿封地和特權的,這種帶兵投降是無意義的。

  除非天子只要一個名義上的朝貢。

  而對馬島特殊的位置,決定了天朝不會要一個名義朝貢的對馬。

  攫欝攫。長州藩可以如此、薩摩藩或許也行、甚至幕府也可以朝貢,唯獨對馬不行。

  只要大順的海軍還在,對馬只需要一個縣令就能治理。而在長州、薩摩、長崎等地,則可能需要駐扎數千兵馬才能統治,因為和別處補隔著大海。

  他也是個通透的,大概猜到了這群人是怎么攻下土佐的。

  于是在得到三章約法百姓擁護之后,第一時間獻出了棧原城中的一千倭石糧食。

  一部分資軍以助,一部分請求海軍代為發放給民眾以贍衣食無著之輩。

  海軍這邊收下了這批糧食,糧食不少,倭人一石比之華夏度量衡要高,一石大約是將近三百斤糙米,一千石就是三十萬斤。

  數量于大軍而言,不算多,可對小小的對馬而言,卻不是一筆小數。

  海軍的軍官們既參與過當年文登州的改革,也參與過土佐的仁義之戰,對這種情況可謂是駕輕就熟。

  先取其半,做“義倉”,若有災年,可從其中貸款為種、食,依青苗法之利錢。

  巘戅g戅。剩余之數,則張榜招“鄉勇”。

  擬選三百之數,月給米一華石養家,在軍中伙食皆由公出,操練隊列,以守衛對馬。

  數日之間,報名者踴躍如潮、債券飛灰直上云霄,人皆信服。

  船上,即將返回釜山的趙百泉,遠眺著對馬港口處的熱鬧場面,暗暗心驚。

  這些海軍的軍官,少讀圣賢之書,卻有理政之術。論文可治百里之城,論武可揚威萬里碧波之上,恐非名教之福。

  這種想法一閃而過,深埋心底,知道此時尚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諸將軍,我這就回釜山,然后奏明圣上,請以改土歸流之法,設縣而選官,另請設置鄉學縣學。卻不知諸將軍之后要做什么?”

  饅頭笑道:“我等自是和趙大人一起返回釜山。對馬的事,已經做完了。過些日子,發來火槍,裝備這里的倭人鄉勇即可。島上的百五十人,只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皆隨我們離開。”

  趙百泉雖不解其中考慮,卻也不多問。很快,島上的一百人登船,隨艦隊一起返回了釜山。

  到了釜山,港口處的深淺已經測量完畢,軍艦分為兩隊。

  一隊在海上巡邏隨時作戰,另一部分第一次在沒有炮臺的情況下入港暫休。

  原來的倭館中,東萊府使已經等待趙百泉數日了,聽到趙百泉回來了,趕忙從東萊府趕來。

  寒暄之后,東萊府使鄭守信便道:“趙大人,吾王得知天朝征伐倭人,直呼天子圣明。朝鮮國竟不知倭人侵琉球之事,身為藩屬,又近倭人,卻毫不知情,實是汗顏。倭人野心勃勃,若我國知琉球事,斷不會與倭人貿易通商。”

  “既天朝要駐釜山,做攻倭之大營。吾王特遣官賤兩千前來。卻不知天朝需要多少人手?”

  趙百泉是禮政府官員,這等實務并不精通,遂轉頭問了問跟他一起來的海軍的人。

  按照海軍的計劃,如果只是做大營的話,加上炮臺、港口的修繕,五千人一個月足以。

  當然,之后海軍如果想要賴在這里不走,修的軍港、加固的炮臺等等,這就是另算錢的了,可能要修個三五個月不止。

  確認之后,趙百泉道:“尚需五千青壯。”

  東萊府使鄭守信一聽這個數目,心中暗喜。若五千青壯,官賤兩千,還剩下三千的名額。

  吃飯是大順出錢,朝鮮國哭窮說沒錢,也湊不出糧食,這話…基本算是真的。

  朝鮮國的財政狀況極為堪憂,上千萬的人口,實際上能有效統治的,也就幾十萬的“中間商”。

  反正大順心里也明白,斷了釜山倭館的財路,也不好壓的太狠。

  加之海運興起,運糧不是問題,多五千人吃飯,實在小事。

  剩余的三千人,正好附近的各個大族分一分,靠手里的奴婢賺一些外快。

  要不留在手里,每天創造的價值也不足大順這邊給開出的修河堤的同等銀價,還省了吃飯。

  “趙大人放心,數日之內,人手即可到齊。良民恐不肯來,故而只能多派各家私賤。銀錢耗費,也便于結算。”

  “甚好。”趙百泉不太懂朝鮮的階層狀況,也不是很清楚這奴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便多詢問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

  待問清楚之后,心道素來都說朝鮮國乃是藩屬之中最為教化之國,多有號小中華者。

只是…奴婢低賤承母,各屬各家大族,輕賤如牛馬,世世為奴,這…這算哪門子  的中華風俗?

  鄭守信見趙百泉皺眉,不由問道:“趙大人何以蹙眉?”

  “呃…這奴婢之類,隨母不隨父?這恐不合于禮。”

  鄭守信笑道:“大人多慮了。禮者,人之禮也。”

  “我國奴婢,皆財產也。”

  “知母而不知父,禽獸之道也。若羔羊牛馬貓狗,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是以隨母,以別于人。此人畜之別也,人禮焉可用于畜類?”

  “古之天子,遣使下聘列國,必作、,可見列國風俗之別,古已有之。我朝鮮國自有國情在此,非不守禮,實為國之別也。”

  “況且,人畜之別,在于忠義。若丙子胡亂時,先王遠狩,水冷路懸,車不能行。過泥濘,恐臟衣。有樵者目睹,棄柴而負王過泥,一時間傳為美談。先王免其后裔賤籍,此非教化得法乎?”

  趙百泉愕然無語,許久才道:“天朝鼎定天下,當行教化,天下同俗。俗有雅、有陋,此等陋習,何不改之?”

  鄭守信仍舊笑道:“大人差矣。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伯禽封魯、太公封齊。太公循俗為俗,故不如魯公從禮改化之美。然及后世,國齊強而魯弱,此周公之料也。觀周公之語,甚惜之。”攫欝攫  “仲雍變周禮,為斷發紋身之俗;武靈變中國冠裳,為胡服馳射之習。因之以吳俗安富、趙國盛強,此何故歟?”

  “朝鮮國自有國情在此,便是百年千年之后,依舊兩班文武并列、貴門奴婢有別。非我國不行教化,實自有國情在此。”

  趙百泉肚子里還有一大堆的話,可此時真的是一句都不想說了。

  道不同,不足與言。

  一邊是大順延續前明改土歸流之策,移風易俗;一邊卻是朝鮮國自稱守禮,卻搞出這么一套東西。

  他覺得真的沒什么可說的了,心里之前被劉鈺埋下的憤懣的種子,這一次對話就像是澆了水肥,慢慢萌芽生長。

  送走了鄭守信,負責和趙百泉一起談判的海軍軍官們就在那嘿嘿的笑。

  趙百泉失笑搖頭道:“諸位也被朝鮮國這人說的逗笑了?”

  軍官們和趙百泉不是一個體系內的,即便身還無官職只有軍銜,卻也不怕趙百泉,氣氛笑嘻嘻地道:“這倒不是,而是我們在靖海宮的時候,就學過各國制度。其實我們也討論過。這事,很正常。”

  “正常?”趙百泉奇道:“哪里正常了?”

  一個軍官出面笑道:“鷹娑伯說,打的地基如何,決定了樓墻能蓋多高。”

  “自周公定禮,之后有春秋亂世、戰國爭雄、大秦一統、漢時罷百家而尊儒。又有天命、五德,舉孝廉。之后又有兩晉門閥,九品中正。唐破豪門開科舉,傳至于宋,而與士大夫共天下。之后蒙元起而朱子興,再之后傳至明與本朝。”

  “天朝文化,實自然演化。如一顆種子,扔下后長出樹木,無數分叉。”

  “從春秋時候分封士卿、到戰國軍功授爵、再到兩漢豪強、晉之門閥…可以說,從純粹分封制,到列國紛爭,再到郡國并行,再到門閥統治,再到真正君權天下,隨便截取一處,便可稱中華嗎?”

  “朝鮮故與本朝多有不同,但其衣冠與本朝同、其儒學與前朝同、其科舉與唐初類、其大族與兩晉似。至于日本,更是類于春秋。”

  “他們的文化受我等影響,自這棵大樹上折下一段樹枝就可適合。畢竟天朝自周公定禮至今,什么樣的‘地基’都經歷過了。”

  “分封制的文化,我們有;門閥制的文化,我們還有;一統而治的文化,我們仍有。他們可以選取合適的,拿去用。”

  “鷹娑伯倒是問過我們,說朝鮮倭國,或號小中華,或號朝鮮倭國,到底是白馬非馬?還是白馬是馬?”

  這個問題一下子把趙百泉問住了。

  白馬是馬論,有個最大的問題。

就是將來有一日,白馬指著自己月牙形的蹄子、四條腿、鬃毛等,說這是自己這個白馬所獨有的。但實際上,白馬的白,才是白馬之于其余馬所獨有的。巘戅VoDtwoRg戅  但此時此刻,哪怕天下最狂傲之士,也實不敢想會有這種可能。

  他琢磨了一下,搖頭道:“白馬是馬,馬未必是白馬,但白馬一定是馬。你們怎么看?”

  軍官們笑道:“我們的看法就簡單了。我們都是武夫,若和公孫龍爭辯,直接上去一巴掌問:是不是馬?若說不是,繼續打,打到他說是為止,那么白馬就是馬了。”

  “其實我們考慮過,想要讓白馬知道自己是馬,最好的辦法是找一群牛,把白馬揍一頓,這時候頭馬出來把牛打一頓,白馬就知道自己是馬了。不過自從威海有了海軍,這就沒可能了,‘牛’都過不了南洋,怎么來打這群白馬黑馬?”

  “不過,鷹娑伯說,這地基決定了上面的建筑什么樣,于是有商鞅變法、荊公托古、太岳一鞭。又有漢儒晉經宋儒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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