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作休息,第二日艦隊起航,在劉公島外匯合了海商的船隊后,朝著釜山方向沖去。
朝鮮國是有水軍的,但這么多年沒打仗,早就已經爛的不成樣了。
分艦隊抵達的時候,把朝鮮人嚇了一跳,這些船的模樣和他們認知的船可大不相同,直到船上的小艇放下人,告訴這些慌了神的朝鮮人,自己來自天朝之后,這才讓朝鮮這邊放了心。
趙百泉沒有下船,作為天朝禮政府的人,他代表是天朝。朝鮮方面不來迎接,他是不能下船的,沒有天使主動去找藩屬官員,只能反過來。
趙百泉不下船,陸戰隊的人卻下了船,登陸之后直接包圍了后世釜山塔附近的草梁倭館。
倭館,長崎的唐人町、滿清的十三行對應的商館,其實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兒。
“外國人”只能在規定的范圍之內,不能離開,便于管轄控制。
倭館分為東西兩部分。
西邊的部分,效能類似于大使館,招待禮節、使者互訪皆在西邊舉行。
東側就是互市商人賣貨買貨的地方。
整個倭館不算大,共計十萬坪。坪是日本的單位面積,兩塊榻榻米雙人床就是一坪。
館里常駐著四五百號人,有僧人、通譯,還有來朝鮮學習漢醫的。
除此之外,里面還有不少的儒生。
日本和大順之間,又沒有什么官方往來,因此朝鮮作為一個天朝文化的中轉地,一些學習漢學的人也在這里學儒學。
而此時,倭館中正有一位大儒,雨森芳洲。
也是朱子學木門十哲之一,是新井白石的師弟。若以個人論,此人有兩個趣聞。
一個是喜好男人,朝鮮國的使節到了日本之后,見少男在煙花地,認為難以理解,雨森芳洲便道:“恐學士尚不解其中之妙趣,待試之便可懂其中真滋味”。
其二便是當初在長崎的時候,有中國商人跟他用中文聊天,偶爾說了幾次日語,被稱贊為“你的日語學的不錯”。
雨森芳洲一直主持對朝鮮的事物,在其老師的推薦下,很早就在對馬藩任職。在對馬開辦了朝鮮語學校,培養一批能在倭館任職的人。
他的師兄新井白石已經死了十多年了,按說他也七十了,也該退下來不干了,之前一直在對馬島寫書,自號“以孔孟為標、以程朱為準”。
只是不久前幕府那邊忽然傳來了消息,大順攻陷了土佐,可能會入侵日本。
雖然現在不 知大順的軍隊到底要從哪里出現,但對馬島實在過于重要,故而對馬藩藩主宗義如請他出山,希望他前往草梁倭館,溝通朝鮮,打聽一下大順的動靜。
消息傳得沒有那么準確,對馬藩的人只知道大順攻陷了土佐,卻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打的。
雨森芳洲年已七旬,但還是出山前往釜山草梁倭館,試圖和東萊府使溝通一下,但也沒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素來沒有“若孔孟為將來攻該當如何”的疑惑,雖然和新井白石之間因為“國王”還是“大君”的稱呼問題上產生了一些矛盾,可還是集成了新井白石的“日本中心論”理念。
與趙百泉所認為的“大君”和“國王”稱呼的不妥之處不同,雨森芳洲是認為“幕府自稱國王是僭越”,僭的不是中華天子的,而是僭的居于京都的那位。
新井白石認為“中華或者中國,是唐人自己稱呼自己的,日本不用學,也不應該稱呼他們為中國。只需要用支與那二字即可”。意思也就是,那是個地理概念,而非一個文化帝國的中心概念。
這一點,雨森芳洲是認同的。
此時已經基本編寫完的大日本史中,也是把天皇編作本紀的,中國的作諸藩列傳的,并且還記載了吳國和唐國向日本“朝貢”的記錄,而且明確用的“貢”這個詞。
順帶還把中國的“列傳”扔到了諸藩列傳的最后面,因為日本可以影響琉球、朝鮮、蝦夷等,卻影響不到中國,所以扔到最后面;就像是中國這邊把荷蘭等國扔到最后面一樣。
新井白石曲解道:華,是一個文化概念。對日本而言,日本就是華,其余都是夷;而中國這個詞本身,卻代表了“華”這個概念的中心,所以不能這么叫,而要叫地名。
我信儒教,那我就可以是華,周邊就是夷。我可以是華,你也可以是華,但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咱們之間互不影響,各自關門自己造天下。
這一點,雨森芳洲也沒有什么疑義。
新井白石在審理了偷渡日本的傳教士后,從昔年東西羅馬教會分裂這件事中,找到了靈感。
中國有中國的天下,日本有日本的天下;中國的天下里把日本視作諸藩,日本的天下里也把中國視作諸藩。
加之朱子學的“化夷為夏”的概念,可以說日本特色扭曲的“小中華”和“華夷”理論,已經基本成型。
這個扭曲的理論,是“關上門自嗨”的理論,因為雙方之間隔著大海,官方交流有限。
可一旦 大海的距離可以被輕易跨過,那這就很容易被魔改為一個侵略理論。
劉鈺的儒學底子不足,只能從“限制貴金屬流出”的角度,去看新井白石的貿易信牌政策。
但雨森芳洲的儒學底子深厚,所以是這樣看待貿易信牌制度的:是日本發給中國商人信牌,允許中國商人貿易,其實和中國給各藩屬規定幾年一貢是差不多的。所以貿易信牌制度下,日本是中心,而中國是諸藩。
是“我允許你來,你才能來;我不允許你來,你便不能來”,那么,誰是世界的中心?
只是,這些自嗨的小動作,在威海的海軍軍艦面前,毫無意義;當海軍可以跨越大海的那一刻,只要你還接受“華”這個文化概念,那這天下之內,有且只能有一個中央之國。
或者,自己放棄文化方面的解釋權,接受唯一正確的官方指定的儒學派系和解釋方法。
或者,自己放棄“夷變夏”這個概念,自己關上門信基督也好、武士道也罷,不要摻和華這個概念的解釋,徹底割裂,去漢文化。
安南也好,朝鮮也好,日本也罷,只要天朝這個概念還未粉碎,只要天朝不閉著眼裝不知外部事,其實只有這兩種選擇。朝鮮也可以選第二種,只要斷貢之后能打贏天朝就行。
事實上,朝中很多事還沒弄清楚,如果這些問題都弄清楚了的話,其實那些科舉官員會選擇不死不休的。
反倒到時候實學派的這些人,會成為妥協簽合約派,見好就收,要利不要義。
此時圍在倭館外面的大順軍隊,都是一群實學派的。
閃亮的銅炮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光芒,和之前那個純粹天朝的大順,最緊密的聯系,只是書寫著“大順軍勇者勝”字樣的大旗。
這不是威海海軍的特色,甚至不是大順太宗皇帝荊襄之戰后的特色,而是西安建制之后便有的特色。
后世許多發掘出的大順軍的武器上,多有刻著諸如“大順軍、勇者勝”;“除暴安良”;“耕者有其田”等等口號,頗有幾分三百年后廣東黃埔初建時候那些刻字的槍托意味。
當初的口號,此時剩下的已經不多了,也就剩下了諸如此時旗幟上“大順軍勇者勝”這樣把大順掐掉隨便換個別的也一樣的這種。
陸戰隊的藍色軍服和紅纓氈帽,配上黑黝黝的刺刀,列陣嚴整,軍鼓咚咚作響。
倭館內的人慌作一團,他們試圖做一些抵抗,但手里并沒有多少武器,朝鮮國對他們管的也是很嚴的。
這一次事出突然,土佐那邊的消息才傳來不久,雨森芳洲也是迅速來到了倭館,是想搜集情報的。
哪曾想才到了不過數日,大順軍的軍隊已經壓了過來,這效率實在是有些快。
這時候亂跑無疑是死路一條,瞭望到海面上的軍艦,也知道跑也沒有機會。大順只要開戰了,朝鮮國可是會立刻做最忠誠的藩屬,打仗或許不行,抓四處亂跑的倭館中人還是可以的。
頭發早已花白的雨森芳洲已經明白過來,恐怕這一次大順出征的事,根本就沒有通知朝鮮。
否則的話,朝鮮這邊肯定有所動作,要么抓起來,要么趕走。
幕府那邊傳來的消息不多,但從宗義如那聽說的情況,好像是和薩摩藩島津家在琉球干的事有關。
只是大順這邊的動作這么快,雨森芳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詞。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只怕大順早就動了心思,琉球的事怕只是和幌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怕是不妙。
可如果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那就更可怕了…大順去土佐是不久前的事,在這么短時間內就能出兵,這動員出兵的速度,日本無論如何是比不了的,這更可怕。
在一片怎么辦的急躁下,雨森芳洲命令眾人不要急躁,他要去問問什么情況。
在弟子的攙扶下站起來,朝著門口走去。
門口外的士兵在距離很遠的地方列陣,雨森芳洲自我感覺像是個獨自面對千軍萬馬的英雄,正要準備向前說話,效王司徒先說幾句話,質問所為何來。
然而還沒有幾步,就聽到大順軍這邊的軍官喊道:“前面的老頭,停下。再往前走,就要開槍了!”
喊的是漢語,顯然軍官并不在意對方是否聽得懂,但雨森芳洲聽得懂。
他用很標準的官話喊道:“此為朝鮮地,非日本地。豈不聞武夷先生注春秋曰:聲罪致討曰伐,潛師掠境曰侵。貴國縱起欲加之罪攻伐日本,朝鮮無罪,潛師掠境,豈非侵乎?”
帶隊的軍官也是上過營學的,在這里聽到這么標準的官話,頗為詫異,隨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師通行于王土,何謂之侵?”
雨森芳洲又往前邁了一步,正要再講一番道理的時候,卻見那軍官直接喊道:“舉槍!準備!”
嘩啦啦…
列陣的士兵幾乎同時舉平了手中的火槍,黑洞洞的槍口木然地對準了還要往前邁步的雨森芳洲。
已經邁出了一步的雨森芳洲停住了,然后就聽那個軍官喊道:“老頭兒,你既懂官話,那便最好。去告訴里面的人,一刻鐘內,若不出來投降,我們就開炮了。告訴里面,速速投降,可送你們回倭國。若不然,皆視為抵抗天兵,盡數屠之。見你腿腳不便,多給你五分鐘時間,快去吧。”
沖著雨森芳洲揮了揮手,遠處的兩門大炮已經在調整角度,雨森芳洲把已經到了嗓子里的話憋了回去,看著那兩門用道理講不通的大炮,暗罵一聲蠻子,又顫顫巍巍地往回走。
看著雨森芳洲的背影,參謀官掏出懷表掐著時間,嘟噥道:“一幫慫貨,派個老頭兒出來?年輕的都縮卵了?”
旁邊的炮兵軍官已經測量完了距離和角度,翻閱著新編的炮兵表,喊道:“開花彈,引木一寸二,角度三十七,準備!”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