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合時宜。
這四個字,饅頭漸漸咂摸出了味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劉鈺把海軍從無到有建起來,若是下層軍官沒有感情,皇帝自己都覺得扯淡。
家國同構的理念之下,所謂“為人孝悌,犯上者鮮矣”。
以此為邏輯一直構成了維系大一統的道德基礎,劉鈺算是這些軍官的“師”,如果從無到有建起海軍的人,海軍軍官對其沒有感情,那憑什么會對皇帝有感情?
封建社會之下,能對上級忠誠,是對國君忠誠的基礎。大一統打破了人身依附之下所謂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卻繞不開這個“我附庸的附庸如果對我的附庸都不忠誠,憑什么會對我忠誠”這個道德構建。
康不怠所謂的“恰合時宜”,便是說這種不滿的表達程度,是皇帝可以接受的。
這種勾心斗角的事,饅頭還是相信康不怠的判斷,心中的那絲緊張也隨著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入腹,徹底化散。
“康先生,按你所說,先生真的是如圣旨上所說,回京參知軍事了?”
康不怠又自斟了一杯酒,笑道:“多半如此。公子是要做大事的,海軍的事,其實已經做完了。就倭國現在的水軍而言,你覺得公子不在,你們贏不了嗎?”
饅頭不自覺地齜出了平日刷的很白的牙,沒有回答,只是笑。
如今已經上艦的正式艦長,可能做艦隊指揮官去和荷蘭人打,還差的遠;但和倭國鎖國百余年的水軍打,隨便拎個艦長做指揮官,都能贏。
就像是和巔峰期的拿破侖海軍對戰,非要納爾遜指揮方可決勝;而如果那一支英國海軍去打那時滿清的水師,隨便拎出來個艦長指揮都能贏。
海戰的軍官素質、艦船質量、訓練水平等等,已經和倭國的水軍拉開了代差。
饅頭的笑意宣告了答案,康不怠痛飲一杯,豪氣借著酒氣生出,悵然道:“所以,對倭一戰,公子留在海軍也無甚意義了。只要這一戰打了,公子為海軍計劃的事,就會一直延續下去。”
“為了這一戰,公子先練了青州軍,去西北打了一仗,因為西北只要不平,天朝絕無可能發展海軍,面向大洋。”
“倭國一旦戰敗,海軍就會繼續擴大。因為…這一仗,在公子看來,既不是打給藩屬國看的,也不是打給西洋人看的,而是打給朝廷看的。”
“倭國,就是本朝的影子。公子這是殺雞儆猴,只是殺雞者便是要儆的那猴。
“在新式海軍之下,不堪一擊,影子如此,本體也自如此。倭國所能遇到的情況,放在本朝也一樣適用,你不要只看分封一別。”
“對倭一戰,見好就收,倭國幕府仍在,根基未動,那么朝廷是否擔心將來倭國臥薪嘗膽也造西洋軍艦?今日艦隊老朽、刀兵入庫,明日倭人駕西洋軍艦直入天津,又將如何?”
“既如此,海軍就要保留。而海軍,是要花大錢的。平時養軍也要花錢,反正都是花錢,促成下南洋一事也就容易的多。”
“此連環計也。先絕秦漢以降兩千年北狄之患,如此方可面向大海;面向大海先打自己的影子,讓‘以史為鑒’這四個字,有史可鑒;所鑒者,船堅炮利,海運方便,海上萬里,亦臥榻之側,南洋必不肯讓他人安睡。”
康不怠微微搖頭晃腦,自覺妙極,最后道:“公子要做的事,若只是南洋,到今天這一步已然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所謀者既不止如此,也不想就此功成身退,那就只好先回京。”
“我之前并未想明白,直到今天出了事,我捋了一下,這才后知后覺,頗為慚愧,未曾遠謀。”
“看來,有人指點公子呢。”
饅頭細想了一下,確實也說得通,既是確定無事,他也就放心了。
現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規規矩矩的等下去就是,想必很快就有結果。
數日后,七皇子李欗攜軍艦一起從天津返回威海,除按照計劃繼續在海上飄著的軍艦外,其余靖海宮官學出身的官員齊齊列在軍港前。
待七皇子下船,稱呼也就改了。
“屬下拜見總督海軍戎政大人。”
這個正式的稱呼,劉鈺在這的時候,軍官們很少用。
現在換了人,用這個正式的稱呼,是最沒有錯的。
海軍在朝中還沒有海軍部,只有軍銜而無正式的品級官職,此時按照軍銜排列,在前排的至少都是各個五級艦的艦長。
這些是海軍的中堅力量,和大順的陸軍不太一樣。
海軍有點像是“分封制”,艦長就是一個個采邑騎士,軍艦就是他們的全身甲和戰馬,水手炮手則像是采邑騎士的征召農兵。
基本上一艘船就像是一個騎士采邑,上面的大副、舵手、槍炮長之類的,一般都不會變動,除非戰死。
李欗知道眼前這些人,就是自己要面對的海軍軍官團,掃了幾眼人群頭前的幾個,也知道誰人算是劉鈺的心腹。
現在來看 ,這些軍官都很給他面子,也很聽從朝廷的調遣。
在海上執勤的,都是新入列的軍艦,艦長都是前不久剛轉正的。
而那些最早被劉鈺打報告走形式回京城提拔為艦長的,全都在這迎接李欗,并無一人以“出任務”為名不來。
雖也知道這有演戲的成分,可愿意演戲就是好事。
李欗又把當日在天津接到圣旨時候的那番話,與這邊的軍官重復了一遍。
示意自己年輕不懂,不可能指導什么大略,并說如果京城那邊派一個不懂海軍的人瞎下達什么亂來的大略,歡迎這些軍官們提出,自己也會前往京城質問。
這些話,不說迎來了軍官們的信任和好感,最起碼態度算是到了,一些有心找事的,也決定先看看再說。
反正劉鈺最心腹的幾個人都老老實實的,無人帶頭,眾人也都在忐忑不安中觀望。
李欗說完當日在天津的那番話后,又道:“鷹娑伯做事,向來穩妥。此番他既入京,想必在入京之前,也已經安排好了海軍的種種事情。”
“一切如常即可。之前讓誰負責,誰便負責就是。在京城那邊傳來更多命令之前,我只在府中看書。”
“諸君皆有任務,這就散了吧。非有特殊急事、亦或是之前計劃之外的事,也不用來問我。”
說完,叫眾人散去,自己先回到海軍的總部,叫身邊近侍在外把手,凡沒有緊急事情的,一律拒見,也免得這時候有人急匆匆跑來獻殷勤。
說是在里面看書,實際上李欗也看不下去,只是研究了一下海軍內部的編制、番號,記下人名。隨后便叫人出去轉轉,看看軍中情況。
結果海軍一切如常,吃飯、訓練、休息,運轉自如,沒有絲毫的滯澀。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這個“總督海軍戎政”如今就是個擺設,想必朝中很快會有新的命令。
果然,三五日間,又有快馬抵達天津。
念了一份名單,說這些人將要調往樞密院任職。
另一些人,則作為“總督海軍戎政”的參謀班子,輔助李欗。
后勤參謀處,則直接作為統領這一次運糧輜重和與貿易公司海商集團溝通之事。
同時宣達了一下朝廷已經決議征倭,海軍大略,在此期間皆聽由樞密院指揮。
這個消息,讓威海這幾天看似平靜實則忐忑的情勢,頓時改觀,所有人都知道不用觀望下去了,海軍的靠山沒有失勢。
有了這種心情 ,頓時和之前的心情大為不同。
最扎實的靠山沒有失勢,相反還多了個皇子作為海軍的人,甚至一些人直接調入了樞密院,所有人都相信,以后劉鈺要留在京城為海軍遮風擋雨了。
誰是海軍主帥,固然重要。
但朝廷的海外擴張政策,也同樣重要。
只要劉鈺不倒,朝中海外擴張的大旗就算沒倒,海軍軍官們就還有干勁兒,覺得前途遠大光明。
反正干出花兒來也干不成“總督海軍戎政”,誰來當這個主帥意義不大,只要不是一個不懂海軍軍政的白癡就好。
李欗前幾天的態度,在當時只是叫這些軍官們心情穩定,現在局勢明朗,這些軍官們再想想李欗之前的態度,看上去也不像是個不懂裝懂的白癡。
軍中的態度漸漸穩住,在送走了第一批入京進樞密院任職的軍官后,樞密院的第一道命令就下達了。
下達的命令不是死板的“幾日出兵、幾時到某地”,而是一封詳盡的戰略規劃。
海軍和陸軍不同,海上沒有騎快馬的傳令兵溝通消息,船一旦離開港口,就會失去消息。
加之經常可能因為風向、洋流等緣故,導致一些艦船脫離大部隊。
是以劉鈺之前下達命令的時候,都是把眾人叫來,將戰略意圖傳達清楚,確保各個獨立的艦船在意外走散后,也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
不用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要讓每個艦長知道要干什么,因為船在海上是個封閉空間的獨立單位,可以視作一個人。
風格如此,自海軍建好的第一天就已定了下來。
是以這份來自樞密院的命令一到,參謀們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這必是劉鈺的命令。
心中有數,所有人都了然,但也不必當著李欗的面說清楚,免得倒像是海軍還是聽劉鈺的一般。
李欗依舊很乖巧,問道:“若鷹娑伯在時,這等情況,該如何辦?”
“回大人,會召集各主力艦艦長、參謀部人員商議此事,確定各部職責,明確大略內容,確保知曉要達成什么效果。”
“照舊。”一揮手,示意自己要把蕭規曹隨貫徹到底,然后說道:“按照慣例,召集各軍官,升帳,議樞密院之命,論急襲朝鮮釜山倭館、在釜山扎營之事。”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