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臚之音仍在繼續訴說著倭國的無禮,雖還未說開戰之事,但大義已據,戰端已成定局。
劉鈺作為此次事件的核心層,自是早就知曉。早知道之后再去走一遍形式,無論如何是提不起精神的。
唯獨能提起精神的,也就是這場皇帝之前并未說的“超越規矩”的做法到底意味著什么。
想到規矩,劉鈺忍不住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朝鮮使臣,一陣煩躁。
他這個正牌的鯨海節度使,明日還要宴請一下朝鮮使臣,感謝其“對實邊鯨海提供的幫助”,以及為對倭戰爭后的朝鮮問題打個基礎,繼續嚇唬嚇唬朝鮮人。
心想皇帝要是早點不“守規矩”,早點拿出今天這種壞規矩的膽魄,當年朝鮮“亂黨”事件,簡直堪比東學黨起義,是再合適不過的干涉機會了。
奈何朝廷有幾個有識之士卻也無什么大用,考慮到朝鮮這個藩屬的標桿,皇帝也不敢動作太大,生怕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且這發,還是禿頂之后就剩下不到十根頭發里最長的那一根。
當初派個三五千兵馬,或是助朝鮮王、或是助“亂黨”,如今什么條件談不下來?
何至于這么麻煩?
非要守著舊規矩,這回倒好,明明軍改之后大軍東亞無敵,當初三千兵足夠把朝鮮從朝貢國變成傀儡國,現在卻還得和朝鮮扯淡。
朝鮮使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能干出這樣的事,居然直接傳臚百姓,忍不住想到那句話。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見著百姓激憤,再想想琉球子希望天子“準許駐軍、準許派三十六姓”等事,心里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慨。
念及自己此番來華所為之事,暗暗搖了搖頭,心中嘆息不止。
朝鮮使臣心想,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煌煌天朝,如今卻以晉文之術,實非正途。
天子煽惑群氓,實無王者之風。
若是真的為了維護禮法宗藩,這便是齊桓公那樣的正途。
可聽琉球子所說的幾條,又是駐軍、又是問日本討回琉球的財物賠款,這不就是晉文公打著尊王的名號去稱霸嗎?
齊桓公也是爭霸,可齊桓公的本心是仁義的,是真的想要尊王攘夷的。
晉文公也是爭霸,可晉文公的本心就是為了爭霸,是借天子之威而興霸業之名。
諸葛亮治蜀用申商之術,可心 存仁念;王安石用申商之術,可一心求利…如今天子以譎術而稱仁義,這其中的區別,煌煌天朝竟無一人看得出?
天朝真的是為了宗藩事、琉球被欺壓而要對倭國開戰嗎?
琉球子真的是心甘情愿地來到京城,自縛請罪的嗎?
想到這,朝鮮使臣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悲哀,心道滿朝文武,竟無一個忠言逆耳之輩,只怕長此以往,天朝亡矣。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天朝這是要行霸道,行霸道者非王者之風。
以力假仁,豈能久乎?不施仁義而以霸術,純以力取之,與蒙元東虜何異?
再想想大順對朝鮮要求的條件,心中更是凄苦,心道今日借我釜山、元山;待明日我強,割爾遼東,又有何話說?
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德服人,心悅誠服。而今大順卻以力壓人,日后必遭反噬。
悄悄地嘆了口氣,心里盤算著自己的道理,對此時大順的評價,更低了幾分。
若以此論,朝鮮理學昌盛,又是宗藩。
若周喪,稱王者七;漢喪,稱帝者三。唐之崩離,抱蜀正南面者亦七八矣。
天朝既以霸道而行,反不如朝鮮之有大義。如今觀之,心道則我朝鮮,比之戰國七雄之一;三分天下之一;五代十國之一,又有什么區別呢?
今日以力屈從于順,待明日其勢衰,則可以力征之。或成秦之一統;或為三分魏蜀;或比十國割據,亦未可知!
再如南宋,國雖褊削,民雖羸劣,甚至對金人俯首稱臣,曰臣構言,可猶為諸夏之真王,未有人稱金為正朔。
以力壓人,力不恒久,皇明尚有甲申之禍,待得明日大順力衰,或可取而代之為正統。
正天下之氣、彰王者之仁。
如今大順已失諸夏之王道,純以霸力,又辦西學,結西夷以外交,降衍圣公為奉祀侯,如今又將琉球的王爵降到了子爵,只怕大順已失天命矣。
《易》曰:帝出乎震。
震,出于東。
帝者,陽也。
陽出于東,朝日鮮明,謂之帝出乎震。
莫非是…天數有變、神器東移,百年之后,天命在朝鮮?
如今倒行逆施,多用霸道之臣,又多學西洋學問,士林之中必多不滿。
日積月累,待到天下有變,舉“明教大義”之旗,屆時再天降一雄主于景福宮,未必就不能成武王之事!
念及于此,朝鮮使臣心中一陣激動。
可激動持續了不過須臾,便又想到了現實。
大順雖悖棄王道而行霸道,日后必遭反噬,但此時正如日中天,尚不可伐。
如今之計,還是先把“借”地給大順的條約簽了,再求大順皇帝寫一份聲明,表明朝鮮暗戳戳以明為正朔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免得大順借機生事就好。
現實與理想的巨大差距,或許幻想是抹平此時屈辱的最好方法。
朝鮮使臣已經接到了劉鈺的邀請,要以鯨海節度使的身份,感謝朝鮮這些年對他移民實邊等事的支持,好幾次移民的船都要在朝鮮的海岸暫避風浪。
雖然此番來京城的朝鮮使臣并沒見過劉鈺,但這幾年朝鮮和大順往來頗多,不只是朝貢冊封那些事,故而朝鮮使臣常在群臣中聽說劉鈺的名字。
朝中許多和朝鮮交好的大臣,對劉鈺的評價都不高。
都說此人多用霸術而無仁心,以司馬光論,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
凡取人之術,無才無德的愚人,也不要才勝于德的小人。
對劉鈺,朝鮮使臣是有道德和文化上的優越感的。
但他也知道,此次去琉球,就是劉鈺帶的隊。
至于說到底前琉球王是不是“主動”自縛來京城請罪的、那霸又到底發生了什么樣的故事,雖不曾親見,卻也能猜想一二。
加之大順和朝鮮之間最近一直談的“借地”問題,也是劉鈺一手在背后站臺,而且他還是鯨海節度使,之前還派人去朝鮮測繪海岸線。
雖有道德和文化上的優越感,可這種優越感此時也只能聊以,并無什么用。
這種能直接在藩屬國動武、甚至可能是劫持藩屬國國君的人,用道義去爭取是毫無意義的。
想到這,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也不知道明日宴會上又將受到怎樣的刁難。
也知道天朝最終還是會要顏面,會由懂典章制度的禮政府敲定此事,但在禮政府正式談之前,先讓此人私宴…
雖不能說不合禮數,但恐怕多有深意。
第二日中午,朝鮮使節中的正副二人來到了在京城新造好的敕造鷹娑伯府,劉鈺 在門口親迎。
見禮之后,劉鈺就像是自來熟一般,拉著朝鮮使臣的手笑道:“本爵奉天子之命,節度鯨海,移民實邊。這幾年也多受朝鮮國的照顧。前些日子朝中派人去朝鮮,我本有意為正使前往,奈何琉球忽傳倭寇事,實脫不開身啊。”
一邊笑著,一邊迎了朝鮮使臣一同入府,待入座后,劉鈺又道:“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我節度鯨海,多有叨擾。今日正該回報。今日我是送一樁財富于朝鮮,使者不妨聽聽?”
朝鮮使臣一怔,心道還有這等好事?怕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想著這里面肯定有幺蛾子,朝鮮使臣立刻回道:“鷹娑伯說笑了。同為天子之臣,天子有命,豈能不從?鷹娑伯雖為鯨海節度使,卻非封建鯨海;朝鮮為船只提供便利,是為報天子也,而非為鷹娑伯之私情。”
“哎…話不能這么說嘛。”劉鈺笑著拐了個長音。
“我回報朝鮮,難道是為了私情?還不是為了公事。前些年朝鮮國亂黨起事,以‘燭影斧聲’故事起兵。此事之后,聽聞朝鮮要改革兵制、役制?但凡改革,繞不過一個錢字。阿堵物雖俗不可耐,可天下言義的君子少啊。我這番好處,是為朝鮮有錢變革兵役制度,難道是私事嗎?”
“一則,若再有亂黨事,若無兵,則無法鎮壓,到時候又要請求天朝出兵。二則,倭人在側,更有洋教徒見縫插針,此事亦需朝鮮有可自保之兵甲。”
“若是再有前朝倭亂之事,若朝鮮能夠自保,也算是為天子分憂了。”
“這怎么能說是私情呢?分明是公事嘛。既為臣子,當為天子分憂,憂天子所未慮,正是臣子本分。朝鮮國若是改革軍稅失敗,不能自保,這恐非正途吧?”
說的如此冠冕堂皇,朝鮮使臣也不好說什么,只能選擇聽下去,心里警覺更甚。
心道此人對我國內事一清二楚,甚至連李麟佐之亂后要改革兵役制度的事也知道,只怕心思不小。
聯想到琉球的事,就是此人出力碎了琉球的王爵,更是此人早就盯上了琉球。如今見其所知甚多,非可以喜,實可堪憂啊。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