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如此狂妄,可實際上劉鈺心里還是挺保守的。
既沒有想著拿下南洋就是天朝,也沒有齊國公想的那樣借法國滅荷蘭,事情遠沒這么簡單。
只是有些事在朝中說要化繁就簡,有些話還要負上大順自有國情在此的思維。
水手斗毆的場面很快結束。
一艘戰列艦、四艘巡航艦的水手,總可以暴打一艘標配85人荷蘭商船的水手。
再剩下的戲,京城的大臣們自會自發地演完,南洋擴張派終究只是少數,知道的更少,而更多的就算知道也會反對。
那種朝堂上的保守氛圍,不需要再做戲。
水手們那種暴躁的風格,也不需要做戲。
雙方都很克制,沒有動兵器,最多也就是動用了水手斗毆常用的甘蔗酒瓶子。
維持秩序的軍隊抵達后,軍艦的水手們這才意猶未盡地散去。
得到消息的菲利普斯是獨自一人從衙門離開的,他的通譯被齊國公“很不講道理”地扣押了,理由是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曉。
通譯是在廣東找的,大順也沒有什么真正的法治,公爵要扣個人還是很容易的,菲利普斯也無話可說。
看著己方被打的水手,心知劉鈺這是記恨上了荷蘭,可能是宗教因素、可能是年紀輕輕就當了伯爵沒有吃過虧故而對荷蘭扣船檢查的事耿耿于懷、也可能是許多年前荷蘭常見的那種愛國者。
經歷過只為私利考慮的齊國公外交事件,菲利普斯明白,大順沒有一個聯省會議,皇帝和官員自上而下地治國,而個人的喜好甚至可能決定國家的政策。
心里不由擔心。
他急于回到巴達維亞,將這件事和巴達維亞總督商議,盡快拿出一個“低調而讓大順臉面過得去”的解決辦法。
可發生了這次斗毆事件后,他知道自己暫時沒辦法離開。
看熱鬧的法國和英國,像是一頭等著叼啄尸體的禿鷲。
這次斗毆明顯是劉鈺出于私怨,但菲利普斯考慮到英法兩國使節并不知情,定會以為這是大順的官方態度。
一旦英法誤解了這是大順的官方態度,很可能趁這個機會火上澆油,趁機擠走荷蘭的對華貿易。
所以他還不能走,要跟著,要提防這些可能的敵人、詆毀、中傷——雖然可能他們大部分都只是實話實說,但荷蘭所做的一些事,比全憑想象的詆毀更叫人厭惡。
為了證明這不是大順的官方態度,他不得不再度去 見齊國公,希望大順處置一下帶頭鬧事的,齊國公故作驚道:“你是說…讓本公因為毆打夷狄,而處置一名伯爵?或者說,你讓我一個公爵,去處置一名皇子?我看你是瘋了。”
“你懂天朝嗎?你連天朝都不懂,荷蘭國居然派你來負責對天朝的貿易?”
痛快利落地拒絕了菲利普斯的請求,只說這件事只有天子能夠做決定,自己沒資格決定。
只是天朝以仁義為先,還是給了一百兩銀子的湯藥費,又找了跌打損傷的大夫去看了看。
菲利普斯也是費盡心思,大張旗鼓,像是迎接大官兒一樣,將跌打損傷的大夫迎去,只為讓英法兩國看到斗毆事件不是大順的官方態度。
他很清楚,自己要盯緊的,是此時的盟友英國。
法國早就見過了大順的皇帝,該詆毀的估計已經詆毀完了,現在看來并沒有什么效果。
反倒是英國,這是其第一次見到大順的皇帝,第一次和大順的外交部接觸,這個可疑的盟友才是最要小心提防的。
可很快,他就得到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英國人設宴請齊國公赴宴,宴會參與者不多,到底談了什么,雙方都諱莫如深,菲利普斯并不知曉,但卻能猜到英國人一定是行賄了。
英國這是官方的使節團,從倫敦來的。事實上,大順也沒有邀請英國人來,是英國人主動來的。
荷蘭一則沒有一個聯省執政官現在處在空位期,二則東印度公司認為對華貿易穩固的很,根本不需要談什么;三則荷蘭人確定大順之前的一些列動作都是為了俄國。
本就沒有邀請,荷蘭也不主動,只能被動地讓對華貿易委員會的負責人菲利普斯前往天津,可他并不是一個中國通。
各國之間的猜忌,在沒有前往京城之前,就已經越發的深。大順可能的外交態度,對歐洲各國而言意味著真金白銀,這種猜忌使得他們彼此之間互相打聽,但對打聽到的情況都不相信,哪怕對方說的明明是真話。
很快,京城那邊傳來了消息,允許西洋各國使節團入京覲見。七皇子李欗登艦逗留天津,在各國使節團返回之前,執掌抵達天津的戰艦,以免出現任何的海上意外。
京城。
西洋使節團入京后的第二天,又一個重磅消息如同京城春天的風沙一般,鋪天蓋地傳遍大街小巷。
圣天子要擺駕正陽門,琉球王自知罪重自縛請罪于圣朝。
琉球王到底也是 個王。
大順只要還將一天禮法,郡王終究是郡王,那些落難到琉球的海商給琉球王、實際上是給薩摩藩的人寫“盤問錄”的時候,稱呼都是王爺。
琉球國在市井故事里的出鏡率還是挺高的,京城不少人都聽說過琉球。有文化的,知道那不過是個巴掌大的小國;沒文化的想著這怎么也是個王國,那不得三千里江山?
至于琉球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京城的傳聞可是多了去了,但總體上都繞不開琉球投靠了倭國。
京城不靠近大海,倭寇這樣的記憶即便京城里年紀最大的人,也沒經歷過。
可是,再怎么樣,《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也都聽過,開頭便說日本國關白作亂,遂有了李甲納粟入監之事。不但知道這日本國有關白,還知道當初作亂的關白叫秀吉,姓平。
至于再多,百姓們也就不知道了。日本國鎖國已久,從未來朝貢過,百姓的記憶也就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茶館里那些說書的,有的正趕上杜十娘這一段,便道:“卻說前朝自永樂帝九傳至于萬歷帝,已歷十一世。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那三處?日本關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楊應龍。”
“平秀吉侵犯朝鮮,哱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后削平。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真個是: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說到興起處,說書人也不免加上幾句頌揚本朝的話,說到:“但若說到本朝,那前朝萬歷年可就又不如了。圣天子親征羅剎、收復西域,復漢唐之舊疆、防北患于未然,如今更是萬國來朝,便是那西洋諸國都來了。你們可知那西洋諸國距離這里多遠?”
茶館里的人鮮有高官,也不知道紫禁城中因為“朝貢”還是“外交”的爭吵,只當那些西洋人是來朝貢的。
朝廷也要裝出一副天朝上國的樣子,自然不會去解釋什么是外交、什么是朝貢。
加之西洋人也實在沒給京城人留下太多的記憶,早些年倒是有去洋和尚廟看光景的,這幾年洋和尚廟也關了。
而劉鈺也沒給火柴以洋火之名的機會,京城的玻璃京城百姓也不知道這東西源于西洋,就知道京城的玻璃都是遵化州產的。
至于火銃、大炮,乃至于大順的軍改,也沒有引起什么波瀾。
火銃古已有之,或有知情者知道這火槍仿自法蘭西國,卻也沒有閑的沒事干取名叫洋槍的。早些年那滿滿羅馬味兒的“魯 密”銃,都被傳為了“祿米銃”,當兵吃糧之意,況于在命名的時候根本就繞開了仿制名的新式燧發槍。
京城跑動的帶轉向架和避震彈簧的高檔四輪馬車,也被叫做征西車,說的是當年征準部的時候這樣的四輪馬車在京城露了一面以作后勤之用。
皇帝圣諭,分開了西學和實學,在這個使使勁兒還能超勝的年代,西學和實學完完全全的分開了。
讀孔孟的,叫讀儒學;學幾何的,叫學實學;跟著洋和尚唱彌撒的,那才叫西學。
既已分開,這西洋諸國在百姓眼里,自然只能是來朝貢的。
茶館里說書的起了性子,拍了拍當朝的馬屁,終于又收回了正題,講到了杜十娘的故事。
可正講到孫富遇到李甲的關鍵處,就聽幾個人從外面進來,喊道:“還在這聽什么書啊?去看熱鬧啊。琉球王自縛請罪,天子擺駕正陽門,去的晚了可就沒地方站了!”
這么一喊不要緊,茶館里的人紛紛起身朝外涌去,轉眼間就只余下了杯茶殘點。
說書人本想著再賺幾個叫好錢,一看生意也沒得做了,暗道:“我等說書的,雖是靠嘴上的本事,說前人的事,可還這是少見這等風光。何不也去看看,長長見識?日后說起唐太宗順天門斥頡利可汗的時候,也好說的天花爛墜天子氣象?”
這等風景著實也是難得一見,于是收拾了一下,便也跟著那些人去了。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