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李欗還不能理解其中博弈的陰暗。
大順要南洋,要巴達維亞,要班達,要錫蘭,這都需要華人。沒有人口的占領,是毫無意義的。
大順自己移民,花錢不說,熱帶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強制移民去臺灣都有哭聲,勸君莫要去臺灣的歌謠,傳唱在閩南各地,況于南洋?
可以逼到百姓活不下去而自己“主動而自由”地下南洋,但官方移民只能是輔助,這一點英國就做的很好。
以大順這悲催的基層控制力、官僚慣性,搞大規模官方行動,必然要成為一場災難。
正如饅頭所擔憂的那樣,英國可以對新聞報紙和輿論管控到那種程度,無論是基層控制力、還是行政手段,大順都差的太遠。行政管理本身也是一種科學。
大順朝廷所能真正管控的人口,其實也就幾百萬,剩下的實際上根本管不到,也控制不了。
此時當然不可能允許荷蘭人把巴達維亞的華人都送回來。
從明朝就開始的移民,讓人打包送回來,且不說回來無事可做必要造反、大順也沒官田給他們…便是這數百年的南洋人口積累毀于一旦,也絕不可能接受。
讓荷蘭人花錢把人送到錫蘭、班達,這年月強制移民,還是在熱帶,必是要死至少三分之一的。
這一點劉鈺知道、齊國公也知道,但李欗根本不懂,年輕小伙兒以為移民這種事往那一送就行。
送去錫蘭、安汶,則仇恨讓荷蘭背著,移民的錢讓荷蘭花著。
這對大順和荷蘭而言,是一場雙贏。
大順是贏。
荷蘭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贏。
荷蘭應該是可以接受的。
拋開種種迷霧,單純從資本主義的角度來理解巴達維亞的事,也可以很清晰。
荷蘭東印度公司,首先是一家公司。
公司要以盈利為目的,要以回饋股東為第一目標,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荷蘭不準非公司的荷蘭人在荷蘭的巴達維亞自由的貿易、荷蘭不歡迎非公司的荷蘭人在荷蘭的巴達維亞定居。
巴達維亞的華人困境,也源于此。
當初蔗糖這個產業很掙錢,所以公司董事會決定了,大力擴張蔗糖業,確實有補貼和貸款支持,百分之九十五的蔗糖業也是華人在經營。
爪哇本地人…且不說有沒有種甘蔗的技術,村社還未解體,自己還有土地,稍微干一干就餓不死的熱帶環境,給錢少了誰肯去砍甘蔗?
華人要的錢少,下南洋到這里還沒有地,技術好、工資低、效率高,自然是盡可能雇傭華人。
荷蘭人知道華人種植園主私下買賣華人奴工的事,但卻假裝不知道,從而配合華人種植園主壓低工資:要么接受契約奴的低工資,要么高等華人舉報華人奴工沒有居留證,你不接受最低工資就去給荷蘭人服勞役判刑。
董事會腦子不好使,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導致蔗糖行業擴張的太大。
然而,到現在,原本的第一大客戶歐洲吃上了加勒比糖;第二大客戶薩菲波斯爆炸了;第三大客戶日本鎖國了。
結果,可想而知。
董事會作出了錯誤的判斷過度擴張,沒有提前部署轉型,但這后果自然不可能讓董事會來承擔,而是必然轉嫁給雇工。
第一選擇自然也是解雇工人。
如果是一個經濟多樣化繁榮的地方,解雇之后,雇工或是可以當小販,或是可以找些別的活混口飯,社會還能保持穩定。
但若是整個地區的支柱產業忽然垮掉,解雇之后,雇工一分錢沒有,找別的活也找不到,自然只有兩個選擇。
要么,做安安餓殍,乖乖餓死。
要么,加入巴達維亞的華人烏衫黨,吃他娘、喝他娘,打下巴城自稱王,快快活活做一場。
其實東印度公司也有兩個選擇。
要么,雇工之前為公司出力頗多,解雇之后每人發一筆錢,保證餓不死,然后慢慢轉型。
要么,殺。死了,不就不需要吃飯了嗎?
東印度公司的選擇,決定了當地華人的選擇,而不是反過來。
然而隨著大順開始逐漸變革,外交部的出現,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有了另外一個選擇。
把這些雇工扔還給大順:利潤我來拿、救濟你來辦。
單就大順朝廷而言,荷蘭人這一招反將一軍還是有殺傷力的。
先和大順說:要遣返。
大順同意,則打包扔給大順,當地完成蔗糖業削減,轉型,把這些逃離了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華人再扔回人口早已飽和的福建,順帶清理了當地華人,免除后患。
大順不同意,屠殺出現,大順就得背這個“不顧子民”的大黑鍋,想來大順也只能自己淡化此事,不會借機生事。
但當劉鈺帶著一艘戰列艦、四艘巡航艦抵達天津之后,事情就又有了另一種答案。
殺,這個選項,在大順戰列艦的炮口下,已經可以 被東印度公司排出了。
軍艦去巴達維亞宣慰,原本一盤散沙的華人在炮艦射程之內,定會知道自己“不是誰”。
那就只能捏著鼻子,拿出一點點錢,安排這些雇工去錫蘭、安汶“再就業”。
這里面的博弈過于陰暗,牽扯到數萬人的生死,不用和李欗講清楚。
但整件事的視角,劉鈺還是用了資本主義公司的視角去講,之所以沒有單純地用民族視角去講,因為這里面繞不過一個問題。
大順拿下南洋,仍舊無法扭轉蔗糖過剩的事實,華人雇工還是要求活。不是說大順把巴達維亞一占,那些華人雇工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相反中轉港地位一消失,不只是蔗糖產業要完,巴達維亞的其余一些依靠中轉貿易為生的人,日子也不會好過。
現在巴達維亞的蔗糖產業就是一顆馬上要炸的雷,是炸在荷蘭人手里?還是炸在大順手里?
炸在大順手里,結局就是當地華人中上層無不懷念荷蘭統治。
炸在荷蘭手里,結局就是當地華人上中下層皆簞食壺漿以迎天子之師。
這里面的區別,大了去了。
這些東西李欗可以理解,也正是劉鈺希望李欗去看事物的角度。
唯獨沒說的,便是如果促成荷蘭人遷民往錫蘭、安汶,以現在的死亡率,至少要死個七八千人,這還是很保守的去說。
隨便幾句話就決定了近萬同胞的生死,終究有些過于黑暗,還是假裝移民無關生死的好。
齊國公也是老油子,見劉鈺避而不談遷到錫蘭、安汶肯定會死人的事,心道你既不說,我亦不說破便是。
李欗此時順著劉鈺解讀的視角去思考這件事,只是喃喃道:“人皆趨利而避害,于是當年奉祀侯府剃發上表,而今日南洋天朝子民,也未必一心,還要用這等手段…哎。”
“是以宋儒言:以利和義。仁政與否,要用百姓是否得利表現出來。利,實是仁義的外化。南洋百姓之利,在于何處?”
劉鈺笑道:“七皇子,只要將來海軍能逼得波斯、印度都買南洋的糖,那就是對南洋子民的仁政啊。所謂內仁而外霸也。”
這完全曲解了內外的含義。內圣外王,是說內心圣而行為王,可生生被劉鈺曲解成了對國人仁、而對外國人霸。
齊國公雖非大儒,卻也明白劉鈺在曲解內外之意,不禁莞爾,心道你小子倒是會真唱歪經。
在這件事上,他本也是支持劉鈺的想法 的,既不希望荷蘭人將當地華人屠殺干凈,也不希望荷蘭人把這些人真的遣回福建。
只是對于劉鈺所說的“以宣慰恐嚇”的想法,仍存疑慮。
“七皇子、守常,我看此事宜急不宜緩。若荷蘭人說遣返回閩,我們直接拒絕,到時候他們于南洋散播,倒是叫當地天朝子民寒了心。宣慰是假,以宣慰為條件,坐地起價是真。只怕荷蘭人覺察我朝征倭之意,知我朝不可同日開戰兩國,以致荷蘭占了談判先機。”
劉鈺笑道:“國公差矣。這件事的關鍵,在于荷蘭人是個公司,以盈利為目的,不想魚死網破。他們的根本利益是南洋,本朝要假裝的底線,是天朝顏面。”
“荷蘭人久在中國貿易,本朝變革初始,他們仍舊以為本朝的政策還是之前的政策。”
“知道了不去管,便是不仁;假裝不知道,便不是不仁。”
“不是不仁不是仁,但卻至少不是不仁。”
“一旦我們真的去宣慰了,那么我們假裝不知道的機會也沒了。這反倒是荷蘭人所不愿意見到的。”
“按他們以往的經驗,天朝要的,只是顏面而已。只要可以假裝不知道,天朝不會關心外面的事。”
“可若連假裝不知道的機會都沒了,天朝為了顏面仁義,總要出手的,哪怕走個形式。荷蘭人可并不想打仗。”
“所以,先機不在荷蘭,而在我們手里。只要我們先說要去宣慰、派出官員去看看當地情況與傳聞是否為真,荷蘭人必要退縮。”
“他們眼中,天朝一貫如此,能假裝不知道就盡可能假裝不知道。但一旦無法假裝,就總會要個說法。”
說到這,劉鈺起身,沖著齊國公行了一禮道:“只是這件事要做好,便要齊國公做個呂宋事時候的窩囊派,七皇子與我做個激昂壯志的少壯派。”
“七皇子與我,怒發沖冠,沖進談判處怒斥荷蘭,非要宣慰。齊國公卻老成謀國,只求荷蘭人留些面子,不要鬧得沸沸揚揚,這邊假裝不知道任他們處置便是。”
“七皇子與我怒發沖冠做激進派,荷蘭人便不敢屠戮,但又不可能讓其繼續全留在巴達維亞種甘蔗,只能選擇遷民別處。去錫蘭修城、或去安汶種咖啡香料。”
“齊國公只說不欲起爭端于南洋萬里之外,只要個天朝顏面,也不準荷蘭人再提遣返福建的事,只當此事不曾發生便是。”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