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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宿命

  史世用已經不止一次聽劉鈺說過威海海軍的水手們都是什么德行,也可以想象到:他才坐了這么短時間的船,而且還是在精裝修的船長室,就已經受不了了。

  那些整天憋在甲板炮倉、睡覺只有小半張吊床、每天就求一杯酒、只要放假上岸必打架、海上動輒月余看不到陸地只能瘋了似的和海鷗說話的水手,可想而知。

  “大人放心,我盡量約束他們。”

  交代好了,水手們檢查了一下各自的短槍、釘錘、匕首等適合跳幫戰的武器,跳上了在下面的小艇,隱藏在側面,等待著命令。

  城下,土佐藩的第一次進攻也就要開始了。

  手持鐵炮的武士靠前,他們都是世襲的兵種,可是這幾年土佐藩財政困難,欠了大阪和江戶的商人不少錢,有錢先還利息,也沒錢組織需要消耗火藥的演練。

  雖說一些武士可以賴賬,可商人也分三六九等。敢借給藩主錢收利息的商人,賬是那么好賴掉的嗎?

  鐵炮手手里的火繩槍,幾乎還是萬歷抗倭援朝戰爭時候的制式,不但落后于大順軍改后的法系燧發槍,甚至落后于大順軍改之前的奧斯曼系中亞火繩槍。

  不過,簡單的三段擊的水準還是有的,對射階段也看不出什么。

  鐵炮手一點點地向前,靠近浦戸城,后面的持刀或者持槍的武士跟隨于后。

  距離一點點靠近到最前線大約一百五十步的時候,這些鐵炮手就開始了攢射。

  這還沒到弓手的射程,但那些弓手也不著急,顯然是在等待鐵炮手靠輪次射擊的辦法慢慢靠近。

  山下已經起了硝煙,借著硝煙的掩護和開戰的動靜,小艇上的水手們也開始奮力劃槳,借著午潮,逆著河流而上。

  鐵炮的鉛彈不停地撞擊著殘垣斷壁的石墻,躲在石墻后面的陸戰隊士兵靜靜地等待著軍官的命令。

  居高臨下,倭人的鐵炮并沒有什么威脅。感謝上一任土佐藩的藩主長宗我部氏選的這一處城址,很適合防守。

  “自由射擊!”

  軍官很難得地給出了自由射擊的命令,前排的用米尼彈的散兵對準了列陣移動的鐵炮手,零星不斷的槍聲不斷響起。

  后方已經等的有些急躁的榴彈炮和臼炮炮手也終于等到了劉鈺的命令,調整好了仰角,點燃了木引信。

  山城廢墟之下,土佐藩的鐵炮手不時倒地,被在空中旋轉出螺旋的鉛彈擊中。他們的甲根本防御不住鉛彈的砸擊,不斷有人倒在地上。

  然而對射階段的傷亡總是可以忍受的,隊形雖然已經松散不堪,可整體還是在向前挪動。

  弓手們也終于到了適合他們拋射的距離,后面的近戰武士們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準備沖鋒。

  鐵炮手和弓手的后方,著甲持刀的林安太夫正悄悄觀望著浦戸城的情況,聽著一聲聲不斷爆裂的槍響,他心里并不慌張。

  昨天和大黑好勝一起見過山上的唐人,山上的唐人沒有佩刀,也沒有長矛或者大刀,而是全員裝備著奇怪的沒有火繩的鐵炮。

  他沒見過這樣的鐵炮。

  雖然他的俸祿只有一百八十石,可實際上林安太夫正算是整個土佐最能打的人了。

  他從義父或者叫岳父那里繼承了家主之位,也傳承了劍術,是無雙直傳英信流的第十代宗主,居合道斬擊之法,在整個日本亦算是強者。

  除此之外,他還是小栗流柔術的傳人,精通手里劍和太刀術,他的岳父除了是無雙直傳英信流的宗主,也是小栗流在土佐的重要傳承人。

  在江戶的時候,他和昨日再見的史世用切磋過,史世用并不太會用劍和刀,如果比拼刀劍史世用贏不過他。

  但是馬術、騎槍、騎射、弓取這些,林安太夫正也知道自己不如史世用甚多。

  聽著爆豆般的槍聲,林安太夫正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腰間的刀,頭腦中涌出一種異常的興奮。

  他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宿命之戰。

  當日在江戶,史世用就和他爭論過,弓、刀、劍、騎槍的地位。

  那時候,史世用一直在說,騎射和射藝,才是上士之學;劍術不過是防身近戰小道。雀屏中選靠的是射藝,而不是斬擊;君子六藝也是有射而無斬。

  騎槍鐵矛才是勇將之術;手里劍和太刀不過是亂軍小巧。以太刀對騎槍鐵騎,絕無勝算。

  林安太夫正那一次在江戶,沒有爭論過史世用。

  而今天…他覺得,武技高低,最終是要靠血來說話的。

  或許,自己會死在史世用的射術之下;或許,自己會在史世用射死自己之前,用劍術砍下他的腦袋。

  今天的宿命之戰,只是江戶那一次爭論的延續。

  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想到這,他手里的刀握的更緊,手臂甚至有些居合道高手不應該出現的顫抖。

  “宿命的對決。”

  仰起頭,想要看看是否能看到史世用的身影。

  然而,他看到的,是射速緩慢的臼炮閃爍的火光,一個肉眼可以捕捉的黑點在空中呈現出一個弧度極大的彈道,那黑點越來越大。

  一道宛若煙花的美景,這是林安太夫正生前最后的記憶。

  他沒有等到宿命的對決,而是等來了一枚裝藥三斤的開花彈。

  近乎完美的引線長度和角度,讓這枚開花彈在他的頭頂一丈高的地方爆炸,四散的鐵片頓時殺死了二十多人,僥幸沒死的也只能躺在地上呼號。

  后續的榴彈和臼炮開花彈不斷在這些土佐武士的頭頂爆炸,巨大的十二磅的實心鐵球也在堅硬的地面上彈起又落下,砸出一道道血痕,像是大地和女人吵架后被女人的指甲撓過。

  一隊列陣的陸戰隊士兵展開隊形,從側面來了一撥完美的齊射,土佐藩武士的第一次沖鋒,結束了。

  地上到處都是斷肢和尸體,幾個沒有死的人在地上努力地爬著,紫黑色的腸子從傷口處流出。

  一個被十二磅炮砸斷了腿的武士提著自己的斷腳,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看著血從自己的斷腿上狂噴而出,試圖把自己的斷腳安上,可試了幾次都沒用。

  三百多鐵炮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撤了回去,將近三百名武士死傷在了開花彈之下。

  然而,他們的噩夢還沒有結束。

  剛剛退回到本陣的他們,又迎來了海上軍艦的炮擊,這是他們想不到的距離,更是他們想不到的密集。

  十余艘巡航艦一字排開,早已經準備好了炮手拉動了燧發炮機。

  和戰列艦對轟可能打不動的十二磅炮彈,可以輕而易舉地撕碎脆弱的人體。

  海灘上的硬石地面,更是讓這一次炮擊的威力提升了數倍,亂彈亂飛的鐵彈瘋狂地收割著生命。

  許多人放下了所謂的武士的榮譽,事實上可能也并沒有太多的人有,越缺啥越吹啥,否則整個日本四十萬在籍武士,只怕要天下無敵。

  像是受驚的羊群…或許這個比喻在日本并不恰當,這時候日本并沒有易于受驚的綿羊…殘余的武士們開始抱頭鼠竄,沿著來時的路狂奔,再也顧不得任何的東西。

  他們想的只有一件事,躲開這里,躲開如同地獄一樣的戰場。

  幾個騎馬的被受驚的馬摔落在地上,下級武士有責任心的還能去攙扶那些上級武士,更多的人是朝著來時的方向狂奔。

  他們想要逃回高知城,再也不想和這群唐人打交道,如果他們愿意占據浦戸城就占據吧,或許守在高知城中還能安全一些。

  除非糧食吃完,否則很多人打定了主意,不會再下來的。

  他們的身后,軍艦的炮擊已經結束,山上的陸戰隊敲動戰鼓,形成了連縱隊,從山上沖下來開始追擊。

  潰敗的武士中,大黑好勝的馬丟了,剛才炮擊的時候馬就受驚跑掉了。他比其余的武士還要強一些,沒有扔下自己的弓,只是身上的甲有些累贅,否則他可以跑得更快。

  身后不斷傳來一陣陣喊殺聲和槍聲,奔跑中的大黑好勝回頭觀望了一下,終于看到了唐人士兵步戰的模樣。

  他們排成整齊的隊伍,用小跑的方式在后面追擊,每一排只有二十個人左右,跑動的速度很快,可陣型依舊大體完整。

  他們手里拿著鐵炮,只是鐵炮上沒有顯而易見的火繩,鐵炮的前面還有尖銳的刺,就像是一柄短矛。

  大黑好勝慶幸于這些唐人沒有戰馬和騎兵,否則可能自己這些人一個都逃不回去。

  可很快,他就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席卷心間…在他們逃亡的必經之路上、在從這里前往高知城的山下小徑前,站著一群穿著古怪服裝的唐人士兵。

  他們的手中沒有后面追擊的那樣的鐵炮,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武器。

  有手持釘錘的,有手里提著口徑巨大的手炮的,有手里拿著刺劍的,更多的是手持著一些短小的手銃。

  他們的頭發有的是如同犯了罪的賊人一樣髡發,有的是直接剃掉了頭上的發絲。

  大黑好勝并不知道這些人的頭發是因為不堪狹窄船艙中虱子的啃咬而剃的,只是見多了束發的唐人,下意識地感覺到這些人和那些結陣射擊的唐人不一樣。

  如果說后面追擊的唐人,如同撕咬的猛虎;而攔阻在前面的這些人,則像是一群不要命的瘋狗。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個熟人,當初在江戶見到的史世用。

  幾乎是下意識地,大黑好勝抽出了一支羽箭,準備張弓。

  而對面的史世用也發現了他,看著大黑好勝就要張弓,史世也幾乎是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燧發短銃,扣動了扳機。

  擊錘擦出的火花引燃了火藥,大黑好勝的大和流弓道雖還不錯,卻終究沒有火藥燃燒的速度快。

  他的手臂還沒有完全舒展開,史世用短銃里的鉛彈已經飛到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錘猛砸了一下,劇痛襲來,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半拉開的弓終于沒有完成最后的動作。

  史世用把開火完的短銃插進腰間,又拔出了另一支早已經裝填完畢的短銃,走到了大黑好勝身前,不由想到了當日他從日本回來之后劉鈺和他說的那句話。

  然后他想,當初我去江戶的時候,號稱第一弓取。然而回到京城后,我練了三十斤火藥。

  看在躺在地上抽搐還未死的大黑好勝,史世用重復了劉鈺和他說過的那句話。

  “時代…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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