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行事本來怪異,譚甄也早有耳聞。
細細一想劉鈺的話,果然大有道理,計議深長。若是“天”真的有心廢運河、改海運,這等奏疏必定會得皇帝賞識。
再一想,譚甄覺得好像明白了劉鈺的意思。
顯然,劉鈺是支持海運的,但或許是因為怕被人攻訐“出于私利”等緣故,故而不能提?
亦或許,劉鈺在海運一事上說話的分量太重,天時未至,尚不可打草驚蛇?
故而由自己提出為妥,早做準備,以便將來。
“鷹娑伯所想即是,若是貿然改動,確實難以得海運三利之全。只是此事最好還是由河道總督來提,鷹娑伯讓我上疏,這似乎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劉鈺笑道:“譚大人,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如今難不成就沒在火上?”
譚甄一怔,隨后一笑,心道也是,自己已經在朝堂上說過海運的事了,自己已經站隊了。
可轉念再一想,不由反問道:“鷹娑伯就算在朝堂上沒說話,可誰都知道鷹娑伯是海運派的。就算明哲保身,卻也晚了吧?”
“哈哈哈,譚大人,我可還沒學會明哲保身呢。只是我還沒想好怎么說而已。待到想明白怎么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譚甄終于明白了,心道這可不是沒想明白怎么說,分明是早想明白了怎么說,只是時機不對。
既是如此,反正都是為了天下社稷蒼生,這奏疏也沒什么壞處,不妨自己上了就是。
該試探出來的,已經都試探出來了,譚甄估計自己再多問什么,劉鈺也不會說了。
也不等劉鈺送客,自己主動告辭,心中始終琢磨著這“天時”到底竟是什么時候?
天時難測,譚甄難以忖度,去還是順從了劉鈺的想法,回去將這件事寫成了奏折。
幾日后的朝會中,提起此事,皇帝果然態度曖昧地褒獎了一番,卻沒說海運的事,只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江蘇節度使的想法有些道理。
但在海運一事上,也就到此為止了。
敦促了工政府,叫其組織了一批人,按照江蘇節度使奏疏上的意思,徹底考察一下黃淮下游的水文。
海運派覺得似乎還有希望,這件事還沒完全斷絕。
運河派也覺得皇帝算是給海運派個面子,到此為止。
雙方也都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只能說天時真的難測。
一直到劉鈺返回威海前,年末大朝會幾乎一直都是在忙著吵架,他也是學會了在朝堂上休息養神。
可以說,今年的大朝會上,正事一件都沒辦成,全都是和稀泥的再議,以及皇帝模棱兩可的態度。
鑄幣廢兩,再議;海運廢漕,再議;試發交子,再議;攤丁入畝,再議;永佃試行于省,再議;士紳納糧,再議…
可能與劉鈺唯一有點關聯的事,就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治理有功,行取入京做戶政府郎中。
大朝會周期結束,劉鈺即將返回威海之前,皇帝再度將劉鈺等那些知道對日開戰事的人召集入宮。
李淦看著這幾個自己認為的能臣,嘴里說著對日開戰的事,心中也是無比激動。
之前所做的諸多事,數千年史書中做的比他好的比比皆是。
不管是蒙古高原還是西域,前有強漢、后有盛唐。
而現在要做的這件事,翻遍了史書,可能也就蒙古人嘗試著做過。不止于日本,還有南洋爪哇,蒙古人都嘗試過,只不過都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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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自己能夠做成這件事,李淦覺得自己亦算是歷代皇帝中的佼佼者,至少前無古人。
至于蒙古,李淦覺得到時候自己也可以稍微碰碰瓷。譬如蒙古和羅剎打過仗,自己也打過;蒙古和波蘭人打過仗,自己也抓過波蘭人的戰俘,如今還在軍中操練槍騎兵…
若能服日本、占南洋,自己自比漢武唐宗的時候,再也不用那么心虛,總覺得說出去會被人嘲笑。
當然,不止于此。
若能服日本、下南洋,則海上也再無威脅,更是可以趁著自己還有幾年活頭,將朝廷的一大癥結漕運運河解決掉。
一旦日本、南洋給自己帶來了足夠的內帑收入,威望正高,甚至可能在死前,將前朝的一條鞭法的慣性繼續執行下去,直到完成文登州的種種試點改革推行全國。
屆時,自己青史留名,又能留給后世子孫一個穩固的江山,便是后世子孫無能,也能給大順奪續幾輩子。
之前他只是在模仿漢唐,學著之前他所認為的明君——當然不是宋仁宗這樣的的明君——而現在,終于要到了比那些明君更進一步的時候,心中如何能不激動?
前兩次征羅剎、平西域,他御駕親征,兩次戰勝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威望,順利地推行了軍改。
而這一次,若能再勝,就可以裹挾其威,完成內部的一些他認為能多續幾年的變革。
一眾能臣中,最年輕的劉鈺掩蓋了其余人身上的許多光芒,皇帝卻并不擔心。
他覺得劉鈺是個忠臣,雖然是那種社稷為重君而次之的忠臣,但他很自信自己走的每一條路,都是有利于社稷的,所以劉鈺會一直同路下去。
況且兩戰之后,劉鈺的兵權就可以收走了。
若將來復安南、伐緬甸,國勢之下、海軍既成,也用不到此人,正可用此人于內部變革之上。
此時正說到劉鈺今年要做的事,便問道:“鷹娑伯以為,五月份去往琉球,可有什么問題嗎?”
“朕是這般想著,既然今年至少羅剎、瑞典、法蘭西的使節會到,正好叫他們知曉一下何謂天朝。”
“天朝、天朝,有威、有恩。天朝之內的天下,也正好叫西洋人知道何處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五月份去琉球,七八月若能返回,正值西洋諸國使節團其至。琉球王不能前來,卻可命其世子前來朝中謝罪,令西洋人觀之。”
“九十月份,正值風向好,可伐倭人。速戰速決,正好明年元旦時候西洋諸國船只返回,也好傳回消息。自此之后,天朝藩屬,西洋諸國不得私自打交道,必由天朝。”
這里面還涉及到一個戰略威懾,若是征日成功,在羅剎高級別使節團前來的談判中,必可在西北拿下更大的利益。
皇帝是盼著打完日本之后,勘界條約簽了后,歐洲就出大事。
比如劉鈺整天提及的奧地利王薨了,法蘭西與荷蘭開戰,便可一鼓作氣下南洋,擠走荷蘭。
這樣好處都占了,還能立刻緩和與羅剎的關系,從而使得北方邊疆徹底穩固。
只是這里面的計劃,知道的人就更少了,這時候也不好細說。
之前已經說過了琉球的事,和周天子問楚國不貢苞茅差不多,找個理由便是。
國子監有琉球的留學生,京城太醫院里也有琉球在這邊學習醫學的學生,有些事天朝不提,琉球自己也不提。可要是天朝提了,隨便找個琉球的留學生問問,薩摩蕃是不是欺負你們了?
這事本來就是個皇帝的新衣,很多人都知道,但都裝聾。只要皇帝假裝從一些人那里聽到了、主動去問,朝臣自然明白這是什么意思,自會有人揣摩上意上疏怒斥倭國無禮。
到時候師出有名,連那句“我蠻夷爾”都省了,免得倭國再上表“無罪”。
劉鈺盤算了一下,五月確實是個好時候,除了可能去琉球的路上會有臺風之外。
一來到了五月,正值夏收,今年是豐年還是災年,心里也就有數了;二來九十月份用兵,遼東的秋糧直接可以征調,海運到日本也很方便,再從朝鮮那要一批。
至于皇帝設想的對西洋諸國的秀肌肉,劉鈺覺得也沒什么問題。
威海的那幾艘巡航艦,在亞洲秀秀肌肉足夠了,英荷法可能都會覺得這海軍不值一提,但大順又不去歐洲、他們船再多主力艦也來不了亞洲,足夠歐洲人接受東亞是朝貢體系的目的了。
“陛下,臣以為五月正值其時。只是若臣為正使,副使…副使最好還是選個既知典籍、卻又不是皓首窮經只知文采的。”
“斥固然要斥,但琉球國亦無罪,需得把握好度。”
“天朝既有恩,也有威。”
“本朝太祖時,永昌二年,偽明遣使往琉球。歷來規矩,若使者至,必吃拿卡要,勒索求賄,琉球國質押當宮古、八重山,問薩摩蕃借銀九千兩,以供偽明使者之賄賂。此事教訓,日后冊封朝貢藩屬,需得整治,以免離心。”
“更往前時,前明萬歷三十七年,倭人入寇琉球,琉球使者求諸天朝,天朝不聞不問,自此之后,琉球亦知天朝管不到琉球更管不到倭國,倭人欺壓,琉球人也只能忍氣吞聲。”
“是以,天朝必要有一支海軍,日后更不可廢弛。否則,天朝顏面盡失不談,藩屬無力自保時天朝無力相助,也只能明貢而陰違。”
“是以王土之大,普天至于何處為界,陸上看槍炮、海上看軍艦。”
“此番臣為正使往琉球,只求三件事。副使要清廉干吏,使船必要用軍艦。倭人薩摩蕃在琉球常駐使節監視,請陛下授臣臨機決斷之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