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不是來的最晚的,又有幾個人魚貫而入。
見過皇帝后,都賜了座。
待人都到齊了,皇帝先問劉鈺道:“你編練海軍數年,如今有多少把握贏過倭人水師?”
一聽是這件事,劉鈺心里咚咚一跳,興奮起來。
“回陛下,十成把握,沒有意外。秋后,無有神風。倭國水師,孱弱不堪。”
幾個早已知道風聲的,帶著各式想法,想著這一天總算到了。
支持的、不支持的,此時態度已無意義。
皇帝搞了個小圈子,明顯就是不想被別人知道,而且能被召集到這里的,哪一個都是“莫大殊榮”,這意味著皇帝的信任。
這時候再說這個那個、勞民傷財之類,便是不開眼了。
可皇帝問完劉鈺之后,還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前朝萬歷三十七年,倭國島津氏攻打琉球,劫掠王城。又派人監視,琉球國不得不兩面朝貢,既朝于天朝,又參于江戶。”
“本朝之后,琉球王亦是遮遮掩掩,不敢以實情相告。朕雖恨其欺君,但念其非是本心,只是迫于淫威,這琉球王的罪過,尚可商議,朕亦可寬恕。”
“然倭國如此,朕實不能忍。朕雖外交,然倭國豈在外交之列?此番又與天朝爭朝貢國,實乃大罪。”
“朕派人去往倭國,得了不少消息。有些東西,你們不妨看看。”
說罷,將那本被康不怠添油加醋、煽風拱火的《國姓爺合戰》拿出,分發給在場的每個人。
一些地方都被皇帝特意標紅,幾個心里不是很支持的,在看過之后也明白,這一仗不可避免了。
書上的內容固然拱火,可能在這里議事的,哪有可能被幾句拱火的言語就氣的怒發沖冠?
但皇帝假裝怒發沖冠,大臣們自是也要假裝怒發沖冠。這書上的標紅,不過是在告訴這些重臣們,朕意已決。
果然,一陣“狼子野心”的罵聲之后,皇帝道:“朕亦非是那種窮兵黷武之君。自前朝萬歷年間一戰后,朕以為這倭國已知天朝不可撼動,必收了心思。如今看來,死心不改。”
“正好,羅剎國應會派遣使團、那瑞典國、法蘭西國也會派人前來,鷹娑伯說英圭黎國也有可能。既是西洋諸國齊至,也正好叫西洋諸國明白天朝邊界何處。”
“當初齊國公與羅剎人簽了界約,便說這倭國乃天朝朝貢范圍,以西夷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論,既為朝貢,則無外交,大事小情均需與天朝報備。”
“他羅剎國知道,自是不夠的,也需得其余西洋諸國知曉。”
“再者,琉球國之事,若掩耳盜鈴,終非長久之計。一旦泄露,你們當是折損的琉球國的顏面?那折損的,可是天朝顏面。”
“朝貢之國,竟參江戶,是可忍,孰不可忍。”
琉球國雙面朝貢的事,其實在大順也不是啥秘密。
只是誰也不敢說這不是秘密,畢竟這事太打天子的臉。
一些老成之輩則認為,為了琉球去打日本,勞民傷財,只得一個虛名,無甚意義。
琉球畢竟不是朝鮮,日本若打朝鮮,大順肯定是要出兵的;可要到琉球,隔著大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元朝攻打日本的記憶還在史書上,覺得打起來實在不值。
現在皇帝“驚呼”原來琉球還有這樣的事,大臣們也只能驚呼是可忍孰不可忍。
齊國公見這件事和外交有關,連忙道:“陛下,臣以為,應派使者往琉球,質問此事。”
“縱然琉球國迫于淫威,但終究有罪。罪,天子可免,卻不得不申飭。”
“臣常聽鷹娑伯言,海軍非一日能成。便是派去琉球,倭國有所警覺,其海軍也非一年之內能建成。”
“故而臣以為,當遣鷹娑伯前往琉球。一則彰顯天朝軍威,二則也叫琉球王知曉,天朝自有手段護佑其國,使之收心。且威嚇安撫當并用,鷹娑比自去威嚇,又應再遣一使加以安撫。”
皇帝嗯了一聲,卻不置可否。
半晌道:“鷹娑伯有句話說得好,戰爭在開始前,就該知道如何結束。打仗嘛,總要有個目的。”
“朕的目的,便有幾點。”
“其一,處置島津氏,押送京城受審;倭國必要朝貢,天朝冊封。”
“其二,天朝征伐,耗費軍餉,當由倭人出。”
“其三,開放貿易,天朝商賈可以售貨于東洋,不受限制;其國既朝貢,則與西洋諸國貿易,非天朝允許不得通商。”
“至于駐軍占據、統治設府,朕倒是并無此意。”
“此番不過膺懲其不敬之罪。”
先說完了這幾個必須要達成的戰爭目的,那幾個心里本有些反對的,也放松下來。
既然不是以滅國為目的,這便是周天子的征伐不臣,名正言順。
而且這么一來,也不會耗費太多錢糧兵力,尤其是大順軍改之后,阿爾泰山一戰讓朝中不少人信心倍增,認為以少勝多當無問題。
再者若能讓倭國賠款,這仗打的也不賠。
況且倭國又不是準部,隔著大海呢,就算打輸了,也不用怕天下震動。
幾人都看看劉鈺,知道決定這一戰成敗的關鍵,就在劉鈺的海軍上。
之前皇帝已經問過劉鈺可有把握,既說十成,眾人都覺得打仗這種事,劉鈺雖年輕,可看的卻準。
說有十成,那便十成了。
然而皇帝并沒有叫劉鈺發表意見,而是說道:“自軍改之后,這樞密院行參謀事。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倒也參謀了一些對倭國開戰的辦法。當然,未必用,只是做些準備,以備不測。至于安南、緬甸等處,亦有備案。”
“這幾年也派了不少探子去往倭國,雖倭國鎖國,虛實難知,可刺探之下,軍力倒也不強。”
“自前朝萬歷年后,少有征戰,武備松弛。樞密院的參謀們認為可戰,你們不妨聽聽,共商此事。”
“一則驗證下軍改之威;二則試試這參謀體制如何。”
給一旁的江辰使了個眼色,江辰便把一張日本的地圖拿出,隨后沖著劉鈺一笑道:“此番雖是陸軍的事,可缺了鷹娑伯統領的海軍,怕是不成。但若如唱戲,這場戲的主角,非陸軍莫屬了。”
“鷹娑伯此番只需做兩件事。擊潰倭人水師;運兵到合適處。昔日西域準備一戰,鷹娑伯叫我西路大軍上下怨氣哭泣,多少渴望憑此封爵之輩斷了念想,這一次可不要再有這樣的事了。”
“上一次都是陸軍,這一次若再有此事,那可是陸海不合。”
江辰就是說個笑話,活躍下氣氛,其余人都笑呵呵的,唯獨劉鈺心里一陣嘀咕,心道這個笑話可一點都不好笑。
好在大順日后要擴張,只能往南打才有意義,陸海之爭也不至于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尷尬的笑過之后,江辰便將作戰計劃說了說。
先以海軍攜載大約三千人登陸,攻下小倉城,隔斷馬關海峽,關門打狗。
隨后再運輸陸軍,占據長崎,在長崎屯糧屯兵,擊破九州島各處之敵。
待肅清九州島之倭軍,便與幕府談判,要求幕府答應所有條件,隨后撤軍。
這樣只要海軍足夠強,只需要一萬多軍改后的陸軍即可成功。
耗費錢糧也不多。
糧草等,海商年年去長崎貿易,絕對比打準噶爾要便宜,甚至可以在長崎用在京城的價格買到糧食。
計劃聽上去挺簡單的,只是劉鈺心想這可行了,海軍完全成了陸軍的仆從了,就幫著陸軍奪個制海權?
皇帝對這個簡單的計劃很自信,笑道:“這一次漕米海運,海商踴躍,損耗幾無。天朝本就多有海商前往倭國貿易,也曾往長崎運過米糧。打仗費錢,最費者,輜重也。”
“此番可讓海商出面,運送糧草輜重。”
“日后朕準其特許往倭國貿易。不過日后貿易,得利的便是海商,這勞軍費用,他們還是要出一出的。”
“卻不知這些海商愿意出多少?”
劉鈺心說這可多了,真要是能讓日本開關貿易、允許銅金銀等貴金屬交易,這里面的利潤可大了去了。
不說別的,便是黃金,日本的金銀價,若能用白銀套購黃金,這都能大賺一筆。
況且放開的了的話,再把荷蘭人擠走,一年大幾十萬兩肯定是愿意出的。
但想要拿到手,這場仗肯定是要表現一下的。
“陛下,臣以為,若膺懲倭國,海商們自是踴躍。若對倭開戰,則海商們短時間內又不能前往倭國貿易。依西洋制度,海商船只皆可征用,貿易公司又有一些遠航大船,后勤補給輜重,都非是問題。”
“江南糧米,可直接轉運到長崎;遼東麥食,亦可轉運到小倉。轉運費用,便不必支付給海商,只算作日后壟斷費。”
“至于愿出多少勞軍捐助,此事…臣以為不宜用捐。既是允其壟斷貿易,明碼標價,商人皆重利小人,無利可圖必不肯做。”
“不若這樣,對倭作戰以兩年為限。兩年之內,轉運糧草費用,折算壟斷權兩年。”
“待日后條約簽訂,開關貿易,則再議定壟斷費用。一來,兩年之后,收入多寡,商人心里也沒數。兩年之后,若是利潤倍增,自然愿意多付一些錢。”
“此事,松江的貿易公司必可承擔。但此事一旦定下,就不可遲緩。”
“齊國公既言,臣應前往琉球,質問琉球王朝貢二心之事,恐倭人會有警覺。不過好在倭人鎖國,反應遲緩,在其警覺之前,必要定下開戰。”
“以今年金秋開戰為佳,還可就糧于敵。倭人封建,公六民四,只要我朝仁義,少收糧草,倭人百姓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戰端之事,無可計較。倭人必敗。唯獨便是那倭人自有國王,掌權者幕府將軍,挾倭王以令大名。真要是令其朝貢,這冊封…是要冊封誰?”
“臣以為,天朝還是保持其幕府體制,如此市場統一,才便于銷售貨物。幕府經此一戰,威望必損,定是難以壓服部眾大名。到時,必會有求于天朝,令幕府做天朝的守土官長,豈不美哉?”
“是以臣以為,此事上,勿以禮法為重;當以利益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