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劉鈺和田貞儀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勛貴圈子里沒有不透風的墻,之前只是都不擺在明面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皇帝肯定會盯著劉鈺,在威海的時候經常通信,這也瞞不住。
只不過劉鈺一直沒提,對外都是起高調地宣稱匈奴未滅不言家。
現在皇帝主動提及,雖然劉鈺倒是知道,皇室和勛貴之間不只是君臣關系,有時候還要加上一些“家族族長”的成分,以保持皇室和勛貴之間的關系。
控制婚姻這樣的事,也是時有發生。皇帝不是勛貴的家族族長,但適當時候要做這種姿態,以表現內外之別、公私之別。
現在皇帝主動提起來這件事,劉鈺也不好裝傻,略微羞澀地點點頭,用力憋住氣把臉憋得有些紅,看上去像是很羞澀或者羞愧的模樣。
天子作為“道德表率的世俗哲人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符合儒家的規定。
與天子走的很近的勛貴,也是如此。
私下里,可以玩出花來。扒灰偷漢交換這樣的事,都沒問題,這些事比“男女私定終身”這樣的罪名輕多了。
前者只是道德譴責,后者則是挑戰正統底線。
這是個在劉鈺看來很病態的社會,但實際上劉鈺這種人在這個世界才是病態的。
現如今皇帝提起來,劉鈺想著要把這件事往“發乎情、止乎禮”的角度上掰,卻不想皇帝笑道:“我也聽皇后說起過齊國公家里的那個女子,當真可稱奇女子。你做的很好,發乎情、止乎禮,并未做些出格的事,也在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先讓劉鈺把心情放松,李淦心里其實很高興。
沒有在意之事的人,是可怕的,以為這個人沒有弱點。
有在意的人、事、情,這個人就有弱點。一個有弱點的臣子,才是可以放心的。
徐庶的孝,是個弱點,所以曹操可以利用。
岳飛的忠,是個弱點,所以趙九可以利用。
一個能控制朝政的皇帝未必是壞人,但一定不是純粹道德意義上的好人。
之前劉鈺的表現讓李淦心里始終有疙瘩,就在于看不透、摸不透,找不出劉鈺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尋不到劉鈺的弱點到底在哪。
論膽子,敢在翼國公家里這種謹小慎微的氛圍內,冒著被人參一本“窺探禁宮”的大罪,去搞熱氣球,只為那句“使人常見,為興實學”。
論欲望,不買地、不買田、有錢就往海軍上投、往青州軍里投,雖說衣食住行沒有可以節儉,但是行為方式和勛貴大為不同。
一造的青州軍,能戰善戰,為了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二話不說就主動交出來。
說話辦事,更是狂放不羈,根本猜不透這人到底要干什么。
如今終于發現劉鈺有在乎的人。
這種感覺,讓李淦覺得就像是養了一只貓,若即若離,不知道下一秒是要抓撓一下還是輕輕呼嚕。終于有一天發覺這只貓最喜歡的魚干是什么,這只貓可以為了這個魚干被人揉揉肚子。
實在大妙。
更妙之處,在于大順是有連坐株連的。
在皇帝看來,劉鈺這種人,有點像是混不吝:砍頭只當風吹帽。
這種人可以用情來牽,卻不能用力去迫。
用李淦之前的感覺來看,就是道相同,則忠貞不二;道不同,則去你娘的,同意要干,不同意想方設法也要干。
威脅劉鈺是沒用的,李淦覺得沒用。但或許這種人威脅他在意的人,是有用的,尤其是在意的人不是單獨一個,而是上千口人的一大家子的時候,這就更妙。
大順的勛貴掌軍,帶國朝局面逐漸穩定之后,漸漸便有了一個潛規則:勛貴之間襲爵的不再聯姻。
劉鈺父母那一輩,算是勛貴聯姻的最后一批。再往后,基本上就盡可能不聯姻。
如果勛貴都是廢物,徹底淪為擺設,聯姻沒有問題。但只要勛貴還有兵權還掌軍,這種聯姻就是皇帝所不喜歡的。
現在要搞軍改,要讓勛貴有身份、但無兵權;能領兵,卻不能掌兵;能任將,卻沒有私兵…勛貴之間的聯姻,也就不再那么犯忌諱。
相反,在李淦看來,對劉鈺這種人而言,身上背著的東西越多,也就越安全,越容易被控制。
伯爵府是在京城的。
伯爵家人自然也是在京城的。
一旦封爵,實際上就是分家了,從此之后和翼國公府的關系就不一樣了。真要是劉鈺要搞什么事,最先反對的不是別人,而是翼國公府、襄國公府、以及將來可能的齊國公府。
皇帝還沒想過劉鈺造反的可能,想的只是劉鈺那種“倒逼朝政”的處事方式。身后背上幾個大包袱,至少能讓他收斂一點,做事的時候有所顧慮。
之前劉鈺做事是真的毫無顧慮,砍頭只當風吹帽的習性,讓皇帝贊賞可以立功之余,也難免生出許多不爽。
換個毫無感情的,蹲在伯爵府里,李淦估計就劉鈺要辦事一定想辦成的性子,只怕未必會在意。
只是劉鈺這事辦的,實在是槽點太多,若真傳出去,名聲肯定不好,定會招致大量的非議。
好在劉鈺不是科舉出身的,理學道德對他的約束有限,只要別搞的太出格,這事就可以解決。
“齊國公應該也快回來了。你既之前能做到發乎情、止乎禮,朕也不必再叮囑你太多。只是記住,莫要丟了勛貴的體面,叫人非議。你如今既是翼國公的兒子,也是朕新封的伯爵。”
“真若是做的出格,臉面上都不好看。”
聽皇帝這算是默許了,劉鈺頗為激動,做了幾個感激的低賤動作,心里罵出了新花樣。
看著劉鈺如此激動,李淦心里更是放心,笑道:“此事若于市井間,則是美談;若于朝廷內,那就是人所不齒。你還是更加謹慎一些為妙。此事就不說了,你心里有數即可。”
“倒是齊國公歸來之后,你也說法蘭西國要派使團前來。朕前些日讀春秋戰國事,略有所悟,但心里還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你既說,西洋諸國必因奧利地王位一事開戰。英荷羅剎為一伙;法奧西為一伙。按你說,這奧利地王年事已高,既不可能再生出男丁,又沒有幾年壽數。你對朕所描繪的‘數個河南賦稅的香料’這樣的征張繡之梅,又要對荷開戰。”
“值此緊張之際,若高調招待法蘭西國使團,豈不是叫法蘭西人借我朝之威?甚至可能使得英荷等國對我朝生出敵意?”
聽到皇帝有這樣的擔心,劉鈺心中大喜。
這樣的擔心,證明皇帝真的是放下了閉眼天子的身段,去考慮合縱連橫了。
雖然因為多少年不曾用過,手段有些生疏,加之情報不明,思慮的不免就有些不對。
“回陛下,此事我朝與法蘭西國各有所需。法蘭西國欲借我朝之威名,震懾英荷羅剎;我朝亦何嘗不是借法蘭西之勢,威脅羅剎呢?”
“天下雖有大變,西洋群雄并起皆可稱大國,然皇帝之號,以本朝最尊。”
“尤其是我朝新服準噶爾,又在東北苦寒之地擊敗了羅剎,西洋諸國換裝燧發槍和新軍陣也不過二十年時間。”
“在他們眼中,天朝富庶,無所不有,財稅千萬唾手可得,另有人口兩萬萬,實天下第一大國也。縱然如今軍陣落后,但若想變革,輕而易舉,他們又不知我朝底細,更不知我朝軍改之難、稅收之薄。”
“再者,西洋諸國尚有實封貴族,集權極難,若如法蘭西大儒伏爾泰等,皆以為本朝制度最優,自上而下如有臂指。在他們眼中,本朝實乃昆侖之姿、偉岸挺拔,乃天下最大的帝國、最尊貴的帝號。至少暫時是這樣的。”
“臣也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若本朝不變革,能攔阻西洋人的,只有萬里波濤。若無萬里波濤之遠,若是就在周邊如日本安南,法、英、荷、西等國,任一一國拿出三分之一的艦隊,就能打的我朝遷界禁海,江南震動。”
“但是…他們暫時還并不知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們只能看到金玉,看不到敗絮。”
“既有貿易利潤,又擔心我朝真的與法結盟,真要是我朝對荷宣戰,英國必要派出使團,主動來朝覲陛下,以求我朝對英中立。而不是自大到要因為英荷同盟而直接對我朝開戰。”
“是故我朝對法蘭西國使團來訪一事,要做到聲勢浩大,天下皆知;但在具體的談判上,唯唯諾諾,不簽同盟之約,但又不一口回絕。臣大罪,請以風塵女子做比,便是一笑一顰使之心動似乎有意;但又不給予承諾鉤釣不放。輕重把握,實需能臣。”
“倒是可以簽一個關稅協定,對法蘭西國商船減稅。臣問過法蘭西人,其國貿易一年入我朝者,也就七八萬兩最多,況且今日簽了,日后風云有變又可改變。暫時法蘭西國也實在沒什么可賣到我朝的,西洋參之類又是藥材,減關稅做個姿態也是正好。”
“亦可簽密約,許其戰時在國朝港口補給修理,但只能是法國,西班牙等皆不可。”
“聲勢浩大,是做給羅剎、英國看的。”
李淦聽到這,已經明白過來。思索片刻,大笑道:“是了。對羅剎談判勘西北邊界,就要拖著。拖到羅剎和土耳其開戰;拖到法蘭西國使節團聲勢浩大地來京城之后,再與羅剎談判。”
“對英國,則就保持態度,使之派人前來朝覲,主動求見。”
“在你眼里,國朝還無能力參與南洋乃至印度事,是以此時不能和法國定盟約。但又使得法國確信,日后或有同盟之機,以求其國技巧軍械。”
“日后則可進可退。退,則固守南洋重現永樂朝南洋宗藩,西洋諸國一視同仁;進,則爭鋒海上共分印度,合縱連橫借其軍力有盟有敵…如果南洋印度真的如你所言那么賺錢的話。”
劉鈺心想,并不是太賺錢,可能短期還賠錢,對國庫而言。搞殖民前期投入挺大的,而且南洋又不產白銀,熱帶移民死亡率又太高。真正有益的是印度,不過荷蘭人的香料,趁著歐洲亂局倒是也能摟一筆,正可做個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