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常練兵已成,可喜可賀啊。若非我親眼所見,豈能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陣法?都說武侯練兵,以變陣為上,必要訓練有素。這大概便是武侯所言的‘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之意。”
看著一排排的軍陣,李九思心中頗為贊嘆,以為這樣的軍隊足以稱得上強軍了。
劉鈺卻道:“武侯練兵,非小子所能及萬一。武侯時候,有騎、弓、弩、槍、刀、甲各類兵種。其陣法多變、何等復雜,實非后人所能練出的。我不過是取巧而已,所編之兵,只有一種兵器,遠近皆可用。武侯若得,所練之兵、所編之陣,必強此百倍。”
兵法都是相通的,雖然劉鈺一直吐槽武德宮學的東西古怪,但他所吐槽的也只是武德宮學的兵法是該元帥將軍學的。
到了李九思這種段位,對兵法的理解已經到了一定的地步,自然對劉鈺的話大為贊同。
的確,諸葛武侯善于用陣,而那時候兵種繁多,要把不同的兵種編練成陣何其困難?
大順取天下之時,太宗皇帝就曾說過,大順所擅著,不過就是化繁就簡,淘汰了各種亂七八糟的腦洞,整合成了火繩槍加長矛陣的軍制。
現在劉鈺更精簡了一步,連火繩槍和肉搏兵的配合都扔了,陣法也就更容易了。
陣法容易了,變陣也就更快,也就更容易。
武侯時代,各種兵種配合結陣,少說也得訓練三五年方可用。而現如今,可能只需要三五個月,因為要學的陣法就那么幾種。
劉鈺對作戰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作戰,當然要講陣法,只是陣法要與時俱進。譬如這空心陣,是結大陣好?還是結小陣好?”
伸出手指著大海上咆哮而來的浪頭,將海浪比作了敵人的騎兵。
“若結大陣,則如海灘,敵人的騎兵必是要沖撞上來的。”
“而結小陣,則如礁石,敵人的戰馬會很自然繞開方陣從孔隙里穿行而過。即便沖開了一個小陣,也于大局無害。”
“軍團級的大空心陣當然也有其好處,營級的小空心陣做棋盤陣,也有其壞處。”
“若諸葛武侯練兵,定然可以練到大小結合,若如棱堡。大陣為基、小陣為角。又能迅速將方陣拆開,列位橫隊。”
“我是沒有這樣的本事的,只能說做個啟迪,或許日后會有戚武毅那樣的人物,把新槍械下的陣法演練的出神入化。”
李九思看著海浪,思索劉鈺的這番話,許久點點頭道:“守常所言,大有道理。陣法無常,與時俱進。我看了守常編寫的兵書,教的都是所以然,而非然。至于其余兵書,不過都是教你如何列陣,卻不教為什么要如此列陣。”
劉鈺笑道:“這和武德宮里學武經七書是一樣的道理,雖不過位列校尉,卻希望日后為將帥。知道怎么列陣,那是校尉;知道為何要如此列陣以求改進,是為將軍。陛下命我練兵,要練的不是一支劉家軍,而是京營一軍。日后還是要其余人都能操練的。”
李九思見劉鈺知道進退,說的清楚,本想著提醒劉鈺一兩句,此時看來也無必要了。
海浪的轟鳴聲中,李九思神色再度憂慮起來。
“守常啊,化繁就簡,花隊變純隊,這正是歷朝歷代夢寐以求的事。若武侯得此帶刺刀的自生火銃,他也不會去編練那么復雜的軍陣了。只是…莫非西洋人如今的陣法,都已達成這種程度了嗎?”
行家所見,可知深淺。
聽出來李九思語氣中的恐懼和擔憂,想著在海軍的事上已經嚇了一次了,這一次便不用了,還是讓其放心的好。
“國公放心。所謂會通中西,以求超勝。某所練之兵,至少在陣法的理解上,勝過西洋人一籌。”
他這并不是胡說,也不是自大,而是戰術體系的變革脈絡。
七年戰爭中號稱最能打的普魯士,也一樣在俄國潮水一樣的騎兵上吃了癟。一些土爾扈特人在東歸之前,還在東普魯士柯尼斯堡轉了一圈,也算是蒙古人最后的驕傲了。
要不是漢尼拔的干妹妹忽然死了,換了個普魯士腦殘粉上臺,腓特烈二世就得上吊了。
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那個時代太強調橫隊對射,變陣的速度實在太慢。俄國的土爾扈特人、哥薩克等騎兵實在太多。
一直到法國革命后的人民安全委員會搞的新戰術體系,強調變陣速度,使得步兵的下限提升了一些,面對快速突擊的騎兵和更為復雜的戰場環境,才有了自保之力。
不能指望任何一支線列兵都能排出細紅線這樣可怖的戰斗力,考慮到下限,自然是要靠陣法和變陣速度。
而對大順來說,這樣的人口、這樣的體量,永遠不需要考慮上限,只需要考慮下限。
縱隊怕炮。
然而劉鈺瞅了周邊一大圈,就沒有一個炮多的。
因地制宜,自然是要走這種戰術體系。
反正短時間內也就是打打準噶爾、荷蘭東印度公司。
前者靠變陣速度,后者…后者在南洋估計也就能弄出三兩千人,只要海軍有譜,那就是個弱雞。
南方的越南、緬甸等,又都是叢林密布。如果能展開橫隊交戰,自然是橫隊占優,但在叢林,機動性和快速變陣應該是更勝一籌。
新時代剛剛來臨,十幾年前打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只是為各種軍事理論家提供一個研究的案例。
就像是前朝火器的發展,思路層出不窮,新奇腦洞大開,但經過實戰檢驗發現大多數都是“理論上有用,實戰中垃圾”。
新時代的戰術體系也是一樣。
譬如歐洲有人認為:第一排士兵射擊,后面的裝填,把裝好的槍遞到前面,把第一排射完的空槍接過去裝填。
理論上,這樣射速的確可以提高。
現實中,后排的人一點也不愿意把自己可以活命的槍交給別人,前排的士兵往往也會被后面的人遞槍而撞的肩膀疼甚至脫臼。
譬如關于方陣,有的理論家認為:空心方陣最好是單層的,此時的一層就是三排,因為只能三排射擊。用更少的人手,保持最大的火力輸出。
理論上,這是對的。
現實中,單層三排的方陣很容易被沖開,理論上可以高效發揮的火力,并不有效。
處在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理論還需要幾萬具尸首驗證是否正確、需要十幾萬傷殘的老兵作為論點而修正的年代,只能自己去摸索出一條因地制宜、適合國情的陣法。
當然,萬變不離其宗。
能展開橫隊的話,還是以橫隊接戰可以最大效率地發揚火力優勢。但這就需要軍官們自己決斷,做出權衡。
誰都知道,稍微松散的輕步兵射擊,比橫隊要效率。但考慮到騎兵威脅、紀律約束等,又只能選擇密集橫隊。
能因地制宜變化的,是名將。
而大順的體量和周圍的局勢,不需要名將,需要的就是海量呆板的士兵和呆板的軍官,保證下限即可。
對此,劉鈺還是有信心的。
寬慰了李九思一番,李九思這才放心,苦笑道:“之前見到那戰艦齊射,我心中已然大憂。若是你告訴我如今西洋人的陸軍都是如你這樣可以變陣,我只怕要驚出一身冷汗,大病數日。”
劉鈺道:“國公且放心。不過這兵,此時只是看起來能用,還要再練個至少大半年才行。”
皇帝是個急性子,劉鈺可不想鄂國公回去之后一通吹,皇帝腦袋一熱,就真的把青州兵現在就調走。
李九思也知劉鈺的擔心,笑道:“練兵五年之期,陛下還等得起。你不要以為陛下是不信任了,實在是這里面有些事,你有所不知。”
沖著劉鈺使了個眼色,兩人甩開了隨從,縱馬來到了海邊僻靜處。
“此番陛下差我前來,一則是看看守常練兵的情況,二則就是看看膠東災情的恢復,三嘛…此事機密,但不與你說不行。三就是陛下要征準噶爾,又要親征,雖不履前線,卻也要坐鎮前方。欲效唐滅西突厥之故事,一路出河西走廊,一路出阿爾泰山。北線主將,我來擔任。這一次也是讓我前來熟悉熟悉。”
這也算是在劉鈺的意料之中。
河西走廊一線,定然是主力。北線,則是奇兵。
縱然奇兵,也不可能只靠青州軍,而是會調各處精銳兵馬配合。
劉鈺年紀太小,壓不住場子,鄂國公李九思正是合適的人選。
李九思說完這件機密事,又道:“這一次陛下叫我來看看,你這青州軍到底如何。打仗,說花錢如流水,那都是往低了說。河套之糧,運送到額爾齊斯河一線,路上損耗,一石糧要二三十兩銀子。自京城至額爾齊斯河,九千里,北線縱為奇兵,卻也要保證能守得住。多一個人,一年用兵不算軍餉,就要三五石米,這就是百十兩銀子。”
“陛下之意,北線以青州兵為主,夾以松花江府兵輕騎兩千,再加上部分邊軍,湊個兩萬戰兵。喀爾喀蒙古新附,不可輕用,令其為輔兵即可。這些兵力,不能再多了,再多真的花不起這錢了。”
“兩萬戰兵,兩萬輔兵,運糧消耗,軍餉賞賜,屯了五年的糧,也就夠打大半年的。一旦開戰,不算河西走廊的主力,單單是北線奇兵,一年人吃馬嚼耗費就在七八百萬兩。真的吃不消。”
“準部可戰之兵,集結一起,臨陣者也就三四萬,畢竟還要壓制哈薩克、葉爾羌等。你給我交個實底,能扛得住嗎?”
劉鈺也知道打仗花錢,琢磨了一下道:“準噶爾部能夠集結野戰的兵力,也就三五萬。北線兵已足夠,絕無問題。關鍵是自阿爾泰山一線進兵,地圖如何?”
“這你放心,已經派人偽做商隊測繪了。關鍵是這一次,陛下真的著急了。你可能不知道,齊國公在羅剎,派人萬里傳書。”
說到羅剎國的事,李九思看了看劉鈺,贊許道:“真讓你猜著了。這羅剎國果然起了內亂。其小沙皇死了,齊國公本是去參加加冕禮的,結果走到了之后,趕上的卻是葬禮。一個外國女人上了位,也是個武瞾樣的人物,上位便廢了羅剎的樞密院,大權獨掌。齊國公趕上了這個叫安娜的加冕禮,又要去一趟法蘭西,只能先差人把書信送回。”
“羅剎國不可小覷。西域早一日恢復,便早一日安穩。日后,我朝與羅剎在西域必有一戰。也虧得你的西洋諸國略考,齊國公狠夸了你一番,在羅剎國所見所聞便能看的透徹。”
“波蘭國是要出大事的,是故陛下希望趁著這個機會,盡快拿回西域。復唐安西千年之怨。奪了黑龍江、拿回安西都護府,國朝方可自比李唐,不然說出去不過笑話。”
“如今已知會了羅剎國,要在額爾齊斯河修堡,羅剎也承諾不會再對準噶爾有任何支持。只是羅剎在準噶爾以北多有屯兵,是故陛下希望趁著波蘭國事亂的機會,拿下西域,以免夜長夢多,也擔憂羅剎國解決了波蘭事后,對西域伸手。談判的事,總不能真的以為敵人會一直遵守。”
“這事,不能再拖了。是故明年夏日就要進軍,在阿爾泰山以北軍城中越冬,待春來,則戰。”
這件事朝中并無幾人知曉,天佑殿知道,幾個要跟隨皇帝出征的老將勛貴知道,再就是西線和北線的主將知道。
皇帝信得過劉鈺,要把青州軍作為北線的主力。
李九思為主將,就是要來看看青州軍練的到底如何,也好做到心中有數。
看多了兵書,朝中本來是準備編練一支車兵的。按照《唐李問對》所說,征突厥的正兵就是車兵,既能裝載給養,又能依托車陣為戰。
然而劉鈺說自己能編練一支硬抗準噶爾騎兵的步兵,車兵不練,青州軍自然便是主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數年之間,已經囤積了不少的糧食,正是要盡快解決西域問題的時候,李九思轉告一下劉鈺,也就是要劉鈺盡快做好準備。
“陛下素知你瞧不上準噶爾部。但固然準部實力遠遜我朝,可拖一天便多花一天的錢。西北大軍,一日耗費數萬。陛下也明確叫我轉告你,西北一日不平,青州軍一日不能證明可以以一敵三,海軍的事便一日得不到朝中支持。實是沒錢。”
劉鈺心想這激勵的辦法也是奇特,只是平定了準噶爾,朝中也未必有錢。
移民、戍邊、平叛…少說幾十年之內,那都是個扔錢的無底洞。
但這事他也想的明白,就算是拿不出太多的錢,國庫能出一分是一分,海軍實在太耗錢了。
關鍵是,自己去西北這段時間,海軍這邊的事誰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