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參崴,說遠也遠,說近也近。你既是海軍,日后是要出海的,總會有再見的機會。”
“你也放心,那里雖然老虎多一點,狼也多一點,天冷一點,但要說餓死不太可能。我也發了槍,墾荒的地方會先打一遍老虎的。那地方可以種地,牛馬也有,日子不會差的。”
張二彪這才算是放下心來,老虎和狼,只要有槍,確實沒什么可怕的。
又發了老婆,又有大片的荒地,還有牛馬可以用,怎么想這日子也不會差。
他還信得過劉鈺。
之所以擔心,不過是之前大哥登船離開的時候,他可是見到了那番場景。
簡直和運送牲口沒什么區別。
船上塞的滿滿當當,要去船頭拉屎都要一點點挪過去,若是拉肚子恐怕時間都來不及。
如今活著的家人就剩下了他們四個,既然活著的家人還能繼續活下去,他也沒有了過多的擔心。
這次談話后的幾個月,張二彪都是在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訓練中度過的。
直到農歷的六月份,正是最熱的時候,幾艘西洋人的大船出現在了威海附近的海面上。
劉公島上西洋鬼佬不少,張二彪見得多了,也就沒覺得有什么不習慣。
他倒是能分清哪些是羅剎人,哪些是法蘭西人。
因為張二彪覺得,法蘭西人的嘴,特別賤。
見面就“笨豬”、“傻驢”。
不過總算是知道這些法國人是來送船的,還卸了一大堆的火槍和大炮。
那些西洋人一來,隔壁小站營里的陸軍就開始乒乒乓乓地演練起來。
張二彪也不知道那些陸軍演練出了什么,就知道那些法國人離開的時候,留下了兩艘大船、一些大炮和槍支,還有四百多人的工匠。
之后,那兩艘大船被命名為威海號和蓬萊號,張二彪也因為訓練刻苦,被選為了第一批登船的水兵,被安排在了威海號上。
登船的那一天,是七月七,乞巧節,這個日子很好記。
威海號和蓬萊號都是大船,至少在張二彪看來是很大很大的船。
登船之前,張二彪和其余的水手一樣,被運到了威海附近的河邊,在大木桶里洗了個澡。
身上灑了一些藥虱子的藥粉,燒的他的皮膚火辣辣地疼。
像是被火燒了全身一樣的折磨后,每人發了一套軍裝。
一條棉布的短衫,一條褲子。
而登船的實習軍官們,則穿著讓張二彪感到眼饞的毛呢料子的軍裝。
羨慕歸羨慕,張二彪卻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軍官。
因為他不識字,也不會其余的手藝,最多也就能混成一等水兵。
船上等級分明,實習軍官就是實習軍官,水手就是水手,不可逾越。
他被安排的威海號上,定額人員是160人,但是第一批上船的足足塞了320人,整整一倍。
像他這樣的水兵有140人,剩下的全都是候補軍官。
見面就是官,官比兵多,到處是人。
單單是實習艦長,就有四個。
正實習艦長張二彪認得,是當年收留了自己的米大人,那是一個好人。剩下三個都是副實習艦長,他不認的。
真正的艦長是那個叫白令的羅剎人,船上還有十二個見面就說笨豬、傻驢的法國人。
他們的船靈,是一只貍花公貓,整天在船上游蕩。
而她現在只是一個三等水手,一個月有一兩半的餉銀。
若是能提到一等水手,便有三兩半。
七月七上船的那一天,所有上船的水兵都吃了一頓餃子。
令張二彪感到驚奇的是,這頓餃子居然不是魚肉餡的,簡直堪稱整個泰興十三年最值得紀念的一天。
吃過了餃子,他們便被發配到了船上。
張二彪這才第一次看到這艘大船上的場景,密密麻麻的纜繩,他都不知道這些纜繩是做什么用的。
甲板上有十幾門小的回旋炮,聽說是海戰靠近之后,用來掃射對面甲板上的敵人的。
要靠輕便的回旋炮把敵船甲板都清掃一遍后,才能夠登船奪船。奪下一艘船,會按照船價和船上的貨物分紅。
露天甲板的下面,是一層全通的火炮倉,將近三十門大炮用繩子拴好。
這就是他的任務,左弦的實習炮手。
不過聽說劉大人對這些九斤炮很不滿意,正在囤積銅料,準備讓那些下船的工匠們熔鑄一些更大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被安排到了一處吊床上,小小的船艙里塞了將近三百人,可想而知。
屁臭、腳臭、呼嚕聲…這些都早已習慣,在岸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嘗試這樣睡覺。
唯獨實習艦長們的艙室寬敞一些,但也寬敞不到哪去。
廁所在船頭,直接拉到大海里。因為船都是順風航行,所以不用怕“香氣”一直飄到整個船上。
法國人的這艘船的船頭,是個木頭雕刻的娘們兒,手里拿著一根長矛,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娘們兒。
當然,這也是船上唯一的娘們兒。
不少人圍過來看著這個木頭雕刻的娘們的胸口,嘿嘿傻笑,指指點點,或說一句真像個饅頭似的,大啊。
鑒于船上沒有女人,張二彪知道自己的餉銀在靠岸的時候是按月發,若是在外面航行的時候,只要停靠就會發。上岸后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默許的。
在這樣狹窄的船艙里睡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晨天一亮,當當的鐘聲就敲了起來。
鐘聲想到第二聲,船艙里所有的人都要起來。
張二彪只是三等水手,他睡的吊床是特別增加的。起床鐘聲響起的那一刻,他就贏來了船上生活的第一課。
那個法國的老水手連比劃帶嘟囔,張二彪跟著那些候補軍官們一起,按照規矩把自己的備用吊床捆好,然后抬到了甲板上。
這些捆好的備用吊床要按照特別的打結方式,捆扎成一大團,綁在船舷上。
聽那些候補軍官們說,這是為了等到靠近海戰的時候,防備對面的回旋炮,可以做掩體。
另外若是這東西掉進了海里,也可以飄在海上,落水的人可以抱著這東西,有可能活下來。
前三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學這個東西。
這么打繩結、怎么捆扎,直到第四天才完全學會,又一個個考核過關后,這才進行了下一課。
起床,捆吊床,然后都蹲在了第一排的甲板上。
一人發了一塊磚頭大小的磨石,一桶桶的砂子倒在了甲板上,開始用磨石和砂子來磨甲板。
據說打仗的時候,要把砂子鋪到甲板上。因為打仗要死人,死人要流血,流血會讓腳底下打滑,所以要鋪砂子。
法國人的船上,砂子很多。聽說法國人若是在海上死了,要把人埋在船底的砂子里,回到陸地上之后再埋葬,以求入土為安。
張二彪覺得這很好。
但是,劉大人卻不準,為此還和法官吵了一架。
法官吵不贏,只能更改了威海號上的規矩:人若死了,裝在袋子里,綴上一枚炮彈,直接投到海底,不準把人埋在船艙的砂子里。
這件事,包括張二彪在內的水手們都很不高興,最后也只能用折中的辦法。
船上裝幾桶江米和棗子,無論再餓都不準吃。
人死了之后,裝在袋子里,學當年屈大夫投江的事,在袋子里裝上一些江米和棗子,以求魚蝦不要啃食人的尸體,留個全尸。
張二彪跪在地上擦甲板的時候,一大堆的候補軍官們蹲在船頭,用六分儀看太陽。
等到他擦完了甲板,又換了一批人看。
每天正午的時候,正是軍官們看太陽看的最熱鬧的時候,二三十個人一起學怎么判斷正午那一刻。
擦了五天的甲板,確定每個人都會擦甲板后,張二彪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學的這些東西,不過是早晨起床到吃早飯這個時間段要做的事。
漫長的一天,這才剛剛開始。
從上船那一天開始,早飯就變得很簡單。
五個棗子,一大碗油茶面糊糊,一條干咸魚。
吃過早飯,便開始學習檢查那些大炮。
好幾千斤的東西,船上又這樣顛簸,一旦要是繩子沒捆好,人又這么密集,撞死個十個八個的那都很正常。
幾千斤的大家伙,擦著就傷、挨著就死,張二彪知道這關系到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學的很仔細。
檢查完大炮的繩索,就要和炮組的成員們一起,分裝火藥。
火藥不會放在大炮旁邊,而是裝在專門的火藥庫里,分裝好后,由專門的矮個子士兵來回傳遞。
這些矮個子水兵,被戲稱為“火藥猴子”。打起仗來的時候,他們要在硝煙和距離地搖晃中,提著火藥來回奔跑。
火藥庫的大門上,有一塊厚厚的棉氈子,旁邊有一個大水桶。開打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棉氈子上潑水。
作為左弦的炮手,張二彪除了要學習怎么開炮,還要學怎么用火槍和手雷。
一旦要是打壞了對方的桅桿或者船舵,會把左弦或者右弦的水手抽調一批,組織登船奪船的突擊隊。
至于怎么操大炮,只要學會聽軍官的命令,知道加什么樣的楔子、怎么大概瞄準就好。
從七月初七上船,到十月初第一次下船,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張二彪學會了好幾件事。
用實習艦長們的話說,他終于像個水兵了。
包括:
學會了說話的時候,扯著大嗓門喊。因為總是放炮,聲音小了根本聽不清。聲音小,沒資格上軍艦。
學會了拉屎的時候,可以熟練地一只手拉著纜繩,屁股對著大海任憑船的搖擺而不會掉下去。因為廁所太少,所有人都必須學會在別人占著廁所的時候抓著纜繩把腚撅到外面去解決。
學會了喝酒,而且可以喝完酒后還能在搖晃的甲板上走動。因為水保存一段時間就會發綠,想要不拉稀拉死,就得往里面摻白酒喝。而且船上的生活實在是無趣,只有每天的一杯酒,才是水手們最快活的時刻,喝完酒后這種監獄一樣的無趣生活總還有種暈乎乎的快感。
學會了拉著纜繩,對著船頭的木像娘們擼上一發。因為不這么干,在狹小的船艙里,總會琢磨著那些長得清秀一些的水手,尤其是他們撅著腚在那擦甲板的時候,更是沖動莫名。
學會了在吃飯之前,用臭魚或者臭肉,把一些干餅或者油茶面里的象鼻蟲和蛆引出來。蛆味道還行,但是象鼻蟲發苦,實在難吃。臭魚之類的東西,也可很好地把那些蟲子引到上面,還可以當做魚餌,用來釣魚。
學會了躺在吊床上,只需要一刻鐘就能睡著,任憑旁邊的人打呼嚕的聲音比大炮還響。但若是備戰的鼓聲和起床的鐘聲一響,就能迅速跳起來捆扎吊床。
至于開炮和跳船殺人,用實習艦長們的話來說,他們還差得遠。至少也得再訓練個半年左右。
十月份的這一次上岸,張二彪聽說是要再發一身軍裝,到岸上洗個澡,放三天假去城里快活一番。
三個月監牢一樣的生活,讓張二彪第一次感覺到岸上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哪怕只是站在沙灘上,旁邊沒有擠得要死的人,也沒有臭烘烘的味道。
他不識字,也沒有什么文化,看著藍色的大海和白浪,卻生出一股子詩意。
大海這樣美,卻也只有在岸上看才美。
領取了新軍裝,洗了澡,又發了三個月的餉銀,乘著小艇去了威海。
他沒有和其余水手一起去逛窯子,而是去找了也休沐放假的弟弟三彪和妹妹,到威海的飯館里吃了一頓飯。
休沐的日子,飯館里人山人海。短短幾年時間,威海周邊多了許多的飯館、妓院和雜貨鋪。
軍餉源源不斷地從京城送來,發到士兵的手里,又溜到了商販的口袋。
等了好久,終于等到了一個位子,兄弟姊妹三人坐下去,點了三個肉菜,還有滿滿的一大壺酒。
在看過妹妹用筷子寫了幾個最近學到的字后,張二彪喝了一大口酒,覺得很高興。
弟弟三彪帶來了一個他不知道的消息,這一次休沐,是因為京城里有人要來。
劉大人要準備一場演練,給京城里的大人看。
至于來的是誰,弟弟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張二彪心想,管他是誰呢,長官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了。</div